回生符不常有,往生符与回生符叠加的手笔更是难得一见,此刻眼前的地形图与我在酒舍之上尽收眼底的府邸格局重叠,此前诸多存疑终于等来了解答。
缘何金印自身法力不显,与我对战时有抗衡之力?缘何金氏家学根基浅薄,他却能布下那般考究又古老的符阵?缘何他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招回辜媗魂魄,却还是保留着符阵,宁可因此惹盛其煌的猜忌?缘何他要在阵中又布幻阵,对当时本就被他困在塔下的我?
城主府的两个符阵,若如他所言是个障眼法,那也太过舍近求远、耗费周章了吧。如果单单为躲避盛其煌的耳目,离开不才是最直接、最彻底的方法么?
故布幻阵的目的,若非为淫威炫技,那便只可能是为着幻术本身的效用,迷幻人的双目。星阙本就无法从外看清里面,那么金印施展幻术的目的就很明显了,他不想我看见什么。
何期甚为疑惑,尤其对我纠结的用词:“沉睡的尸体?”
沉睡是生,尸体为死,非生即死,沉睡的尸体乃悖论。可在那具充作法阵阵眼以绝顶幻术化成星阙模样的沉睡的尸体上,却同时存在着。
毫无气息内藏,也不会感知外界变化,任尔震天动地,他自纹丝不动,活像个死人,但有高深莫测的法力可镇阵眼,也有旷古久远的秘术可授金印,这便是金印与我交手而不敌、摆弄法阵却可与我一较高下的原因,如此,那就不算做一个彻底的死人。
一具沉睡的尸体,姑且称作他为活死人吧。
何期这般反应,显然是没有看到他。
往生符阵和回生符阵留存二十多年根本不是为着辜媗,而是为了那个活死人,虽然最后也没有成功。而金印对我施以幻术,便是要让那个活死人,无声无息逃过我的眼睛。
当贮金受召而来、我们破幻阵而出时,那活死人便已不见了。而当时的我,在震怒之下,唯不忘成全星阙母子的临别,再惦记不起其他,很快我又惨遭金印后手,死于非命,盛其煌的悲痛欲绝,彻底占据了我的心……事情起伏,心绪随之浮沉,我竟将那活死人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该疏忽的,能使出符中符、阵中阵的人,也必将是能想出计中计、套中套的人,尤其,金印心思何其诡谲,我早有讨教。
长久的沉默后,何期问我:“阿婼,你想到了什么?”
站在此时,回想此前,我解开了很多疑惑,但仍有很多疑惑。
比如,信徒的崛起因何契机?也就是这一个多月的事吧,算起来应是在金印开启两道符阵之前,信徒就已开始了杀戮画符,可为何他们会突然不再沉寂呢?比如,信徒为何有不合时宜的疯狂?金印过去二十多年可是小心翼翼、筹谋又筹谋的,可一次失败之后,他们便再无顾忌,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一样。再比如,那个不死不活的人,到底是个什么鬼,如果他凭一副死躯便能传予金印法力和符阵秘术,那他还能做别的吗?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察觉的此时,是否为时已晚?
金印已经死了,无人回答我所有的疑问,唯有从信徒下手,查找线索。我摇了摇头,转身出门。
肖灵抚追了上来:“少城主要去何处?”
我停下,看向她,只见她双手抱拳,一片诚恳溢于言表:“两城存亡之际,你我理当同心同德,还望少城主摒弃前嫌,不吝指教。”
“两城存亡之际,渠城主还是量力而行吧,别守不住城,”她将我想作小心眼之人,我便顺水推舟,缓缓一笑,“还拖累了我。”
她未置气,也未显不悦之色:“我不会拖累少城主的。”
我挑了眉梢,煞有介事地将她打量了一番,一边想着如何搪塞过去,何期却抢先道:“有灵抚照应,我便能放心些。”
于是,我狠狠将他瞪了一眼。
越是困难时候,越应致虚守静,而我与肖灵抚素来离心,而今又何以同德?加之信徒已离去多时,所余痕迹几乎为无,我此番前往追寻,本就是碰个运气。若是折腾了半天还没个结果,我这少城主的面子要往哪搁?
我凭借步步生莲寻踪觅影,追着未彻底散去的魔徒气息一路而去,但在过了舟行天堑后,这样的气息便被淹没了。我一时有些茫然,看了眼正等我开口的肖灵抚,犹豫再三,把目光挪向了舟行山的入口。
她皱眉道:“是进山了?”
气息绝于此地,舟行山是他们最可能的去处。但一般的人,绝不会轻易踏进这片山地。
因为晦气。
舟行山远没有舟行天堑那般狭长,只因其被天堑一劈为二,才以之命名。事实上,舟行山作为群山,没有很广的地貌,也没有富饶的山水,出行不易,山路崎岖,不宜居。但也就是这片几乎不被世人踏足的土地,逐渐成为了一群特殊的人他们的故里。
他们,竖阴蕃,响哀乐,生香火,燃明灯,以送亡人。他们,行凶礼之事,人称,执绋人。
他们所做的事,是人死后皆不可避免的事,也是人活着定敬而远之的事。
于是,我也不能免俗。
我坚决摇头:“不是。”
但我说这句话前已犹豫了太久,让肖灵抚怀疑了。她便自作聪明地说着反话,还笑得一脸得意:“嗯,看来是了。”
我懒得解释,点头道:“兵分两路吧,你进去,我继续追。”
她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了我,一个瞬行就带着我栽了进去。
真的是栽了进去。
山里路少,多是树林,肖灵抚没把握好分寸,停在了灌木丛里,脚下枯枝绵软,一落下便双双栽倒在地。
林中幽静,一阵枯枝脆裂后,鸟叫声惊起,经久不息。
肖灵抚的一句“抱歉”,就夹在鸟叫声里。
我装作没听清:“什么?”
她心知肚明,不再开口。
风声穿过树林犹如鬼唳,我一瞬警觉,汗毛直竖,一边收拾了衣裳沾上的枯叶杂草,一边缓缓靠向肖灵抚。她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终是心知肚明而只言不语。
但我并没有在她又一次带我瞬行滚下山坡后用同样的善解人意来回报她。我揉着胳膊肘,恶声恶气:“你就直说吧,是不是想和我同归于尽?”
面对自己突然的无能,她逐渐凝起了眸色。“这里不对劲。”
“哪不对劲了?”我在树枝里穿梭,为自己挑一块能容身的地方。
她跟上来:“我的瞬行术从未出过差错,一定是这里有古怪。”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都高了几分,也不知是要说服我还是她自己。我不想等她自己想通,果断拉住她,捏起了瞬行咒。
光影过后,一片昼亮,我们已出了树林,稳稳当当地站在了一片位于高处的开阔空地上。我一边舒展筋骨,一边环顾四周,这里像是一座祭台,立着一座约莫二丈高的石像,从石像背后看去,能看到供奉的香火正燃,和远处有白烟四起。
虽则瞬行之中确有几分难以言明的古怪之处,但结果却大为不同。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用事实证明了她的无能。
“如今瞧着还有哪儿不对劲吗?”
她走向石像前祭台的边缘,直直眺望远处的屋影和人影,有些奇怪地问道:“你出了山了?”
我跟上去:“我可不是逃兵。”
“但舟行山上绝没有一处这样的地方。”
“……”我一愣,她的语气很是笃定,比方才直言此地不对劲更为笃定。我沉下心,更细微地去辨别周遭之物,才觉这里的风中没有哀乐,甚至也不似方才凄厉,“他们……”
“他们不是执绋人,”她回头朝我看来,凝重的语气微微一顿,“……至于他们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这阴阳怪气的调调,是和谁说话呢!
我一眼扫去,她的目光却未对着我。她看向了我的身后,以耐人寻味的嘲讽。
我心起狐疑,转身寻找答案。
身后一览无遗,答案不言而喻——极其醒目的镌刻着我的样貌的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