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水乃是雨露云泽汇聚,天池本身与外界并不连通。什么也没发现,不就是陨落嘛。
“景云的魂灯未灭,证明他一直活着。”归守心道,“说他就是剑尊的确勉强。只是世间自证最难,景云现在一身修为尽散,已然名不符实。”
犹豫一番,归守心咬牙道:“剑尊身份,禁锢师弟一生。所以我自作主张,坐实了剑尊已死。若是师弟有心,这剑尊身份,自然早晚也是拿得回来的。”
楚纤凝若有所思:“所以,宴无忧,就是景云道长的俗名?”
归山弟子一般以道号相称,避免某位大能原名二狗被人看轻。只是俗名能让他人窥见命数抢夺气运,一般都藏着掖着不说。景云则是不怕人暗算的另一种,他作为“宴无忧”的时间太短太沉默,“景云”又太扬名,世间兴许只有他一人记得自己的俗名是什么。
“妖尊今日到访,恐怕是为了婚书吧。”归守心挤出个笑容,“景……无忧的婚书,是他走了规矩步步叩来的,无人有权没收。若是妖尊实在想解……”
“这事先放放,我从不做落井下石的事。”楚纤凝示意少年将婚书收起来,“他修为不再,自然不能再称他为剑尊了。你这小弟子魂魄有缺、经脉有损,现在解了婚约,他便得死。”
楚纤凝一番话言之凿凿,归守心也跟着满面肃然:“此事贫道本不知,多谢妖尊。不知妖尊的办法是……?”
“据说归山有把长命锁,能与阎王抢人。”楚纤凝饮一口茶,似笑非笑,“我看这门中,恐怕只有掌门你一人确信无忧身份,不知能否舍得了。”
“这是镇山传派的宝贝……”
“无妨,掌门可多考虑考虑。”楚纤凝拂去衣裳的灰,“我与……道侣,今儿就宿在客殿了。”
归守心双拳紧攥置于膝头,没有应答。等他再抬头的时候,那道瑰丽身影早已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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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都反光了,还擦呢?”
少年身子一颤,茫然地看向手中长剑,上面清晰倒映着身后人的戏谑笑容。一抹嫣红爬上他颈项,宴无忧腾地窜了起来:“我出去逛逛。”
楚纤凝一把将人按回座位上:“我有话同你说。”
方才她便十分在意,这人自打在她面前露了身份,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归守心见着他们两个,恨不得拆到天涯两端似的,浑身发散着幽怨。
楚纤凝觉得,心头血流落在外,许是与她忘了的事情有关。这些事保不齐就和他有关系。
宴无忧却愈发沉默,只定定地看她,深渊似的眼瞳里翻倒着情绪。半晌,他颓然道:“阿……尊上知道我是景云之后,真的没有什么反应啊。”
他要是有耳朵尾巴,这时候应该都耷拉着吧。楚纤凝不由得笑出了声:“我应该有什么反应?”
瞧瞧,多么绝情啊。无数回忆在脑海中掠过,宴无忧张了张口,垂眸道:“总之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他们曾并肩而立、抵足而眠,不应是这疏离生分的样子。
“你好像很在意这柄剑。”楚纤凝半天也想不起什么,生硬地转移话题,“这个剑穗编得好丑,都旧了。我改日给你换个新的?”
岂止是旧,一看宴无忧都给它盘包浆了。因为编织的人手艺不佳,穗子松垮垮的,冒出了几截线头,上面还有些新旧不一的笨拙修补。
宴无忧摩挲了一会儿,问:“是尊上编吗?”
“你小子适可而止。”她根本不会,打出来必定和这玩意不相上下。
“多谢尊上好意,这是我一位……故友,所赠。”宴无忧语气轻飘,目光似乎在看她,又像透过她在看什么人,“这应该是我能留下的唯一一个念想了。”
“她……不在了?”楚纤凝只道自己戳中了剑尊的伤心事,摸了摸下巴,“抱歉。”
当然在,近在眼前,只是忘了个一干二净。宴无忧轻笑道:“修仙之路,必定孤单。”
“我有一问,你怎的渡劫失败?”楚纤凝凑上前,“别不好意思,说出来我帮你参谋参谋。”
宴无忧摇头:“不算失败,我自己不想飞升的。”
说来简单,他因为有了爱侣,修不了太上忘情。只是他天资卓绝,改修剑道也能甩同门几条街,故也没人发觉。然而剑修至巅峰,他本以为忘了的情再次作祟。
尘缘未了,是飞升牵绊。知道也许渡劫不成,他便灵塑肉身,将自己的七情六欲割裂出来放进新的躯体。然而舍去情感算是作弊,天道也很难接受半个人飞升,便失败了。
不知谁知晓此事,将灵体提前唤醒,与主体生机牵连。被天雷劈中时,主体灰飞烟灭,所以他做的灵体也被牵累,成了个魂不全、脉不齐的样儿,须发皆白。
穿一身丧服,确是在给他自己戴孝。
“我飞升,只是为了给归山交代,给‘剑尊’圆满。”宴无忧满不在乎道,“我算是重获新生,自然要追求我失落的东西。”
“所以你拿着婚书偷跑来逍遥山?”楚纤凝乐了,“那你现在,是百岁的景云,还是十五的无忧?”
“尊上说什么便是什么。”宴无忧想了想,“膳堂今日应当是做了素面,很好吃的,要不要一起尝尝?”
楚纤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她实在很难把这个桀骜反叛的少年,同那个沉冷持重、大慈大悲的剑尊联系在一起,可是他上山之后,的确又能展现出运筹帷幄的一面。
那个小剑尊,并不会嗷嗷吐血也要来找她,却不知为什么非拿到婚书不可。
“除了七情六欲……你便都忘了?”
“尊上,记得太多未必是好事的。”宴无忧捻着剑穗,笑意浅淡,“那位梁上君子,知道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的。”
见他传音到外面,楚纤凝挥手撤去了音障:“下来吧,靴子露出来了。”
横梁边上的青靴边犹豫着缩了回去。楚纤凝脑门落下三道黑线:“一定要动手吗?”
“哼!雕虫小技。”房梁上的人嗤笑一声,朝后翻了下来,然后——
趴在了地上。
“归山不幸。”楚纤凝揉着眉心,“碧霞峰出于什么理由收你为徒的?”
来人正是尚小虎。他白日里怎么想都觉得这二人实在可疑,只是被师父罚去挥剑三百遍,没空一探究竟。尚小虎本想着等他们睡着,在他们脸上画乌龟出出气,结果在横梁上什么也没听见,还饿了。
“所以,你方才说要去拿面,是给他吃?”楚纤凝指着刚爬起来的少年,“如果不是知道这家伙没心眼,早就被我轰出去了。”
“不是啊,膳堂的素面真的很好吃。我第一次吃到就想请你尝一尝。”宴无忧拎着凳子紧挨着楚纤凝坐下,可怜巴巴道,“尊上别生气啊,我可以拿来,你当着他面吃啊。”
清晰的“咕噜”声在大殿回荡。尚小虎“嗷”了一声,剑指宴无忧:“你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