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氏本就一肚苦水与郁气,听着这话,全然没有安慰与体贴;只有数不尽的埋怨与不耐烦,心里更觉苦闷得慌。
她低着头,寡声应:“知道了。”
与此同时,跟众人一样留在祠堂外面的凤明曦,正与火凤凰烈炎交谈。
确切来说,是她正在威胁烈炎。
“烈炎,一会她进到里面跪地叩头时,记得让她大声把心里话说出来。”
凤凰神域里,傲娇萌宠坐在梧桐树上晃着脚丫子,一脸不情愿地撇过头:“不要。”
“这么无聊的事,你自己搞定。”
凤明曦脑里怒骂:“我这不是不方便嘛。”
“你干不干?”
虽然不用听声音,可烈炎明显感受到她发怒前的浓浓威胁。
想了一会,它没骨气地妥协:“行,行,什么都依你的,这总行了吧。”
蛮不讲理的女霸王!
凤明曦悄悄捏了捏拳头,她就是女霸王怎么着!
敢不答应试试?
这片刻功夫,严氏与凤至瑞两人已经走到香案前;凤至瑞将族谱放在香案上,虔诚地点上清香。
严氏亦同样照做。
然而,严氏将香枝插进香炉时,不知怎的脚下一个打滑;她一下没站稳往凤至瑞倒了过去。
“荒唐,你放庄重些。”凤至瑞反手推了她一把,自齿根发出一声怒斥。
严氏没倒下去,又被推回来;然后,她重心依旧不稳,下意识急急攀住了香案。
这一攀,可就出大事了。
她力道又猛,动作又急又疾;只见她半边身子一攀到香案,就晃得上面摆放整整齐齐的祖宗牌位,忽然一个接一个连锁反应般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了一大片。
这还不是最意外最坏的。
就在她目瞪口呆中,更令人意外的坏事情发生了。
香炉倾倒,油灯也倾倒,洒落香案的灯油遇着星火,一下就烧了起来;并在片刻间,形成一条耀眼的火舌喷向那些祖宗牌位。
“啊……!”严氏俨然被这一切猝不及防的变故吓得不轻,当场失声惊叫起来。
“叫什么叫。”凤至瑞恼怒地瞪她一眼,急声吼道:“赶紧把这火灭了。”
严氏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却一着不慎重重地摔了下去。
“真是没用。”凤至瑞嫌弃她一句,也顾不上说别的了,赶紧脱了外衫扑打烧起来的火苗。
严氏委屈地揉着膝盖,忍着阵阵痛楚缓缓站起:“又不是我想这样的。”
凤至瑞怒哼一声:“还不赶紧过来帮忙。你真想让这火把祖宗牌位都烧光吗?”
“你难道想成为我们凤家的罪人吗?”
严氏本就满肚委屈,再加上双膝火辣辣的疼着;听了这话,也不知怎的,平日颇能忍耐的脾气,这下似乎突然就怎么都按捺不住一样。
“我怎么是凤家罪人?要说罪人,那也是凤明曦。她早就随父母死在外面,她根本就不该回来。”
“她不回来,哪有今天的事!”
“不是她,我们府里所有人都好好的。”
“她一回来,先是害了映容不算;现在又闹到祠堂起火,她就是个扫把星;早晚把把我们阖府害惨。”
“现在的忠烈侯府跟她有什么关系?那是我们的家,你才是侯爷,一家之主。”
“你根本就不应让她回来,直接把她赶去外面打杀了事,免得她回来闹得家无宁日。”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而已,何必给她面子,把她当大佛般供起来。”
“严淑珍,你失心疯了吗?”凤至瑞顾不上灭火,听闻她噼哩啪啦爆出这一串,气得脸都黑成炭了,“祖宗灵位前,净胡说八道!”
一边怒吼一边大步逼近严氏,眼疾手快地擒住她,大手同时牢牢捂紧她嘴巴。
可惜,他动作再快,也没法让严氏把之前说过的话吞回去。
更别说刚才,严氏说那番话时,又叫又嚷的声音尖锐高亢到不得了。
原本站在祠堂门口的一众人等,在望见里面起火时,就已经有不少人疾步而入,想要帮忙灭火。
如此一来,几乎没有人落下刚才严氏那番“豪言壮语”的。
“无父无母的孤女?”凤老夫人怒视着神情有些茫然的严氏,声音低沉地重复着刚才她说过的话,眼眶微微泛红。
她冷笑一声,扭头冷冷地看了眼自己丈夫——老侯爷。
老侯爷的脸色并不比凤至瑞好多少,就算没有黑成锅底,也铁青得十分难看。
“今日,当着凤氏列祖列宗的面,你扪心自问,对大家说句实话。”凤老夫人是被严氏刚才那番话寒了心,这会恼恨起来,也懒得再顾全丈夫面子,直接不管不顾逼问起来。
“这忠烈侯府的爵位与满门富贵,究竟是谁挣下的?”
别以为这锦绣日子过久了,她也会跟这些人一样忘掉当初这满门富贵是怎么来的。
老侯爷恼怒地横了眼惴惴不安埋着脑袋的严氏,又皱眉扫过同样黑脸的凤至瑞。
这才将目光落在凤老夫人身上,放缓了语气哄道:“好夫人,这事谁不知道,哪里还需要我说了。”
又扫过众人,扬声道:“大家赶紧帮忙收拾收拾。”
凤老夫人冷哼一声,不轻不重道:“我看就是有人记不得了,所以才需要你出来提醒提醒。”
她的儿子儿媳用命挣回来的满门富贵,如今好不容易才寻回流落在外一直吃苦的孙女,却还有人见不得这孩子好。
今日,在凤氏祖宗灵位前,就胆敢咒她的孙女。
来日,倘若她这老婆子两眼一闭,放眼这所谓的满门血亲,却还有谁会真心护着她这苦命的孩子。
“既然你忘了,那就请族长出来说句公道话。”严氏刚才字字句句简直戳到凤老夫人心窝子上,这会她是一点脸面也不想留,更加不愿意跟任何人客气。
眼看这事再闹下去,那可真成了笑话。
老侯爷只得放下身段,走到她面前,低声道:“你消消气,别为了一个不慬事的后辈坏了心情;要是气坏了身子,那就更不值得了。”
“好夫人,今天我们来这里是为了给曦丫头上族谱的,你再恼怒老二媳妇,也不能不顾及小丫头的心情吧。”
凤老夫人冷眼横他一下,根本不接这话,只淡声道:“别的都不用你担心,你只管现在大声告诉大家;这忠烈侯府的爵位与满门富贵,究竟是谁挣回来的就行。”
吸着小曦那孩子父母留下的血汗富贵,却欺她孙女无父无母?
大不了把这满门富贵都还回去好了。
她还没死,她的孙女,她还能护得住。
长子与儿媳的早逝,本就是罗氏心头最深的隐痛;今天严氏还挑着如此重要的日子与场合捅她心窝子,她能忍下来才怪。
老侯爷见她一副不愿善了的架势,额头皱眉都深了两分。
顿了顿,他把心一沉,拿出快刀斩乱麻的气势,站在祠堂内大声道:“想来,大家和我一样,都没有忘记忠烈侯府的爵位与满门富贵;乃是当年由吾儿凤璋与儿媳柳湘,经过数十场浴血奋战的战争,才挣回来的。”
“今日,他们英魂不灭,保佑流落在外的唯一血脉回归侯府,实乃大幸大喜。”
说罢,他望着仍旧沉着脸满眼不悦的老夫人,低声道:“这下你总算满意了吧?”
凤老夫人轻嗤一声:“满意?”
她阖着眼皮,连看也懒得看老侯爷;至于凤至瑞夫妇,她更加连眼角都没施舍一个。
转而走到凤明曦身边,伸出了枯老而干爽温暖的手:“小曦,你名字已经写进族谱。我们回去吧。”
至于严氏,回府后她再慢慢跟那女人算帐。
凤明曦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将祠堂内的混乱收进眼底,从善如流应声:“好。祖母,我扶你。”
眼睁睁望着正主抛下他们扬长而去,其余人只得傻乎乎地留在祠堂内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族长才询问地看向老侯爷:“你看,接下来?”
老侯爷神色不明地扫了眼凤至瑞夫妇,继而大手一挥,“先把祠堂收拾妥当,其余的事,以后再说。”
留了话,他也没再留在祠堂,背着手逆光缓缓走了出去。
坐在马车上,凤明曦也从刚才祠堂里发生那幕意外回过味来了。
她的祖母,为了尽快替她顺利拿回她母亲留下的嫁妆,也为了尽快让小叔合理承爵;大概暗中在香案附近的地上做了些什么。
没想到,她让烈炎暗中捣一下乱,这结合得出的效果是出奇的好。
当然了,就算凤明曦猜到其中隐情,也不会让凤老夫人看出来,她已经看破这事。
另外,她让烈炎捣蛋的事,就更加不会对别人宣之于口了。
祖孙二人坐着马车,毫不理会身后那些烂摊子,十分愉快且决然地回了府里。
待到凤至瑞与严氏一同回来,忐忐忑忑前来芜清院欲认错道歉,又被凤老夫人给直白拒之门外。
明摆着,她老人家心里那口恶气还未消。
凤明曦与凤老夫人祖孙二人,没事人一样窝在芜清院自得其乐;凤至瑞夫妇俩却惶惶不安之极,这种惶恐的情绪,从祠堂一直延续弥漫着。
直到次日午膳过后,他们再次前往芜清院,凤老夫人终于愿意见他们为止。
不过,凤老夫人只让人给凤至瑞传一句话,并没有见他,而是让人请了严氏入内。
芜清院的正堂里,凤老夫人老神在在地坐在上首,身后是一面梨木雕花的大屏风。
她仿佛这对面大屏风十分钟意的样子,捧着茶偏着头,一直盯着屏风打量;就是忘了让在跟前行礼请安的严氏起来。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缓缓扭过头来,目色不明地扫了眼严氏,不冷不热道:“什么事?”
“老夫人,昨天在祠堂……”严氏把脑袋垂得极低,一副愧疚万分的样子,“我、我出发前吃了药,才会一时神智不清胡言乱语。”
“我绝对是无心的,我对大哥大嫂他们一向尊重;请你相信我,我愿意对天发誓。我真的没有……”
“发誓就不必了。”凤老夫人淡淡打断她,“你打理侯府十几年,也难怪——”
难怪什么?
严氏心里咯噔一下,隐约有些不妙的预感。
凤老夫人却没有说下去,只是眼皮微抬,讥嘲地瞥过她。
唇边闪过若隐若现的讥笑,转了话音,又道:“不管是无心之失也好,有意为之也罢。”
“你既然嫁进凤家,那就是凤家的人。”
“火烧凤家祖宗牌位的事,就算我不怪罪;可凤家的列祖列宗呢?他们会不会怪罪你莽撞不识大休,不堪为——”
“咳,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又是说一半留一半。
严氏心里刚起的愤恨心思,几乎立刻被“凤家列祖列宗可能怪罪”的话惊得魂飞魄散。
“老夫人,”她惨白着脸站在屋中,惶恐道:“我该怎么做才能消除昨天引起的罪孽。”
她自己被祖宗怪罪倒没什么可怕的,可她的子女是凤家骨肉,若连祖宗都不庇佑,那……。
凤老夫人不动声色瞥了瞥她,对她一副诚心悔过的样子暗嗤一声。
自不觉得这番话真能镇住这个女人,说得再多,总抵不过心里那点贪婪欲念。
如今这女人急吼吼做出姿态来芜清院向她请罪,不过是做给外人看而已。
至于里面诚心几何?
大家心里都门清。
“听说明觉寺甚是灵验。”
凤老夫人幽幽提了这一句,就住了口,冷眼等着严氏。
严氏心里震了震,在前来芜清院之前,她就早知眼前这个孤清了大半辈子的婆婆不会轻易放过她。
如今提起明觉寺,是暗示她主动提出去寺庙祈福?
严氏心里暗暗盘算着,明觉寺离京不算太远。倘若她前去祈福兼赎罪的话,顶多两三天时间足够了。
也不耽误什么事。
虽然辛苦一点,但好歹先把祠堂出的岔子给揭过去。
还有,这风口浪尖上头,她暂时是不能再对凤明曦做什么事了。
如此一来,去明觉寺走一趟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可以暂时不用再看见那张讨厌的面孔。
走一趟明觉寺,也正好可以堵上那些族老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