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中权衡一番,严氏摆出诚惶诚恐的姿态,试探开口:“老夫人,我打算明天去一趟明觉寺为我们侯府祈福,你看怎么样?”
凤老夫人眼皮半垂,冷光幽幽地往她脸上瞥了瞥,淡声道:“你有这心,固然好。”
“不过,损毁祖宗灵位,火烧祠堂;在凤氏列祖列宗前出言不逊,意图戕害嫡系子孙;种种罪孽,光是烧烧香拜拜佛,你觉得这心意够诚了吗?”
不管是做给别人看,还是想过自己心里那道关;这功夫总得做得好看些体面些吧!
说什么去明觉寺祈福?
还是只去一两天?
严氏想得也太美了。
凤老夫人不冷不热撂下这番话,又捧起茶盏,自顾品茗来着。
她态度冷淡,跟往常比也没什么异样。但这些话落在严氏耳里,却如同炸响道道惊雷,惊得她心惊肉跳不止。
就刚刚那段话,不管哪一句拎出去,她的罪名都不小。
不能用祈福的名义去明觉寺?
难道她要直白拿出“赎罪”的勇气来以示诚意?
严氏心里既忐忑惶恐又愤怒憋屈。
虽然昨天她在祠堂那番话不该说,可仔细想想,她有说错吗?
如今府里之所以家无宁日,完全就是因为凤明曦回来了呀。
如果早知道那死丫头会回来,她当初就该下手狠一些。
早早的,将那死丫头永远留在外面,让凤明曦再没机会回来作乱。
可如今,说什么也晚了。
因为那个死丫头,她还得跑一趟明觉寺,因那死丫头前去赎什么罪。
“老夫人,我知道错了。”严氏深深伏首,声音满腔羞惭,“我决定去明觉寺住上几天,诚心向佛祖忏悔。”
“几天?”凤老夫人漫声一笑,目露讥讽掠去,“看来你还是不太清楚自己犯了什么过错。”
严氏愣住,片刻,垂着头羞红了脸,无比惭愧道:“还请老夫人指点。”
“诚意可不是光凭嘴巴说说而已的,”凤老夫人优雅地品了一口香茗,慢悠悠瞥她一眼,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就你昨天做下的事情,最少也得在佛祖跟前抄上两卷经书,才能显出你确实诚心忏悔。”
严氏大惊失色。
心里则在飞快盘算,抄两卷经书?
不管是哪一卷经书,就算她没日没夜抄起来,多则三四个月,少则两三个月;大概也少不了这些日子,才可能抄得完。
这——让她离府索居于寺庙里过上两三个月?
府里的中馈怎么办?
念头掠过,严氏心里悚然大惊。
这么说来,老夫人是想借着这由头夺了她掌家之权?
凤老夫人仿佛没看见她脸色变幻一样,也没在意她沉默不作声,又自顾往下说道:“明觉寺不仅灵验无比,还是个教化人心向善的好去处。”
严氏心里打个突,对她这话一头雾水,压根闹不明白是何意。
就听得凤老夫人又悠悠然地往下接着说话。
“我听说前两天,映容曾做出有辱门庭的事,不仅丝毫没有侯府千金小姐该有的教养;还做出当众羞辱长姐的事情。像这种进退失据的举止,关乎的可不仅是她个人素养与颜面。”
“她只要一日还姓凤,她的行止就代表着忠烈侯府,影响着忠烈侯府。”
严氏心里越发感觉不妙。
凤老夫人冷眼掠她一下,仍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归根到底,都是因为她年纪小,定性不足;才会有失分寸,做事不顾后果。”
“明觉寺是个好地方,尤其适宜修身养性。”
严氏的心已经扑通扑通快得几乎要跳出喉咙了。
“老夫人,”严氏白着脸,急吼吼地出声,与凤老夫人慢条斯理的淡定模样形成鲜明对比,“你教训得对,儿媳明天就收拾东西前往明觉寺。”
“儿媳一定会在佛祖跟前虔诚忏悔,务必奉上亲手所抄两卷经书以示诚心。”
“还请老夫人恩准。”
“另外,儿媳有一个不情之请。映容她,她确实年纪小不懂事,才会定性不足做事欠缺考虑。儿媳前去明觉寺期间,有劳老夫人拔冗费心教导映容一二。”
不管怎么样,她不能让老夫人把女儿丢去明觉寺。
一个连亲成都还没说的姑娘家,真被祖母丢去明觉寺住上三几个月,不管什么原因,肯定少不了各种猜测的流言蜚语。
只要这事真发生,她女儿映容这辈子也就算完了。
她宁愿……宁愿暂时失去几个月的掌馈之权,也不能拿女儿终生幸福作赌注。
凤老夫人似笑非笑地掠她一眼,沉沉目色里有怜悯有讥嘲有不屑;唯独没有心软与同情。
早识趣点这么做不就完了!
以往她不管事,严氏还真以为她拿她没办法?
还当真以为,倘若她不同意,严氏能轻轻松松在侯府当家十几年?
自作聪明的人呐,往往高估自己能力,而看不到别人的能耐。
愚蠢。
“映容是我孙女,教导她,我责无旁贷。”凤老夫人算是接受她二选一的妥协,不过态度还是淡淡的,一点也没有得意的热络,“不过有句老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易。”
对于凤映容那个孙女,凤老夫人不欲多说,一句说罢,说是指点严氏也好给她解惑也罢。
总之,就这一句,她便住了口。
严氏心里像拴了十五六只吊桶一样——七上八下的。
想了想,她期期艾艾地试探地看着凤老夫人,说道:“老夫人,儿媳前去明觉寺期间,府里的中馈怎么办?”
凤老夫人意味不明地瞥她一瞥,没有任何明确指示,反将这球再踢回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严氏愣了愣,原以为老夫人将她赶去明觉寺几个月,是为了夺她的权。
可现在看老夫人这态度,却又不太像。
“儿媳也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好。”严氏状似苦恼地看着凤老夫人,目含期待道:“还请老夫人指点一二。”
顿了顿,她似是突发奇想般:“不如老夫人你指定一个人暂时打理府里庶务?”
“我指定?”凤老夫人笑了笑,那神情看起来淡淡的,可严氏却从她端然的脸庞品出几分讥嘲意味;一时间,面上不由有些端不住。
她讪讪地抿了抿嘴角,却固执地垂着脑袋,一副恭听长辈训斥之状,并不愿就此开口妥协。
“这家,你管了十几年。谁有能耐,谁没能耐,你比我清楚。”严氏不妥协,凤老夫人也不是什么任你搓圆捏扁的善茬,“你心里觉得谁合适,就暂时将事情交给谁便好。”
皮球又被踢回来,她仍旧试不出老夫人真实用意。
严氏心里憋屈,可事情不能就这样不上不下吊着不决。默了一会,她只得道:“三婶嫁进府的时间也不短了;她对府里的情况也比较熟悉,倘若暂时让她来当家,大概不会出什么乱子。”
“不过,三婶性格比较绵软,脾气太好;容易遭那些心眼多的奴才欺瞒。”
“五婶呢,虽然比较年轻,可她爽朗大方;在府中上下口碑都不错,差事若是交给她,短短几个月,应该也出不了大问题。唯一的不足,就是可能因为太年轻,有些时候压不住事。”
“依老夫人你看,她们二人,选谁来管事比较妥当?”
两个儿媳,一个是庶子媳妇,一个是嫡亲儿媳;倘若老夫人私心想趁机夺权,就该直接选五婶才对。
凤老夫人听她刚才拿两人来比较,就知她心里打什么主意了。
不得不说,严氏还真是小聪明有点,大聪明——哦,只能说不算太愚蠢罢。
“现在是你当家,你觉得谁合适就把差事交给谁,此事不必过问我。”
严氏:“……”
一拳两拳都打在棉花上,有谁会比她更憋屈吗?
想了想,她干脆道:“儿媳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到底交给谁更合适。”
“不如这样好了,儿媳直接把帐本和库房钥匙等物,放在芜清院;你到时让人帮忙看顾下就成。”
“只要府里没人作乱,有你老镇着,别说三几个月;就是三五年,也出不了乱子。”
似乎是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严氏越说越觉此计可行;脸上都不知不觉染了淡淡笑意。
凤老夫人眸光一闪,对她的提议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而是淡淡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既然你觉得如此处置甚好,那便暂时如此吧。”
严氏生怕她反悔,当下快人快语道:“老夫人,我这就回去整理东西,稍后就让人给你送过来。”
凤老夫人略略颔首,严氏当即匆匆转身走了。
严氏回到她的院子,看见凤至瑞正在屋里负手踱来踱去,焦躁都摆在了脸上。
“老爷。”她心里一怯,脚步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回来了,母亲怎么说?”凤至瑞转过身来,双目直直盯在她脸上。
严氏脑袋低了低,轻声道:“母亲的意思,让我去明觉寺住几个月,在佛祖跟前抄经书忏悔。”
凤至瑞眉头倏地拧紧,“住几个月?”
他靠近她一步,目光逼视:“那府里的中馈交给谁?”
严氏敛了敛气息,小心翼翼地瞄他一眼;见他神色阴沉,目光冷峭,心里惊了一下。
脑子转过无数念头,理了理思绪,才慢慢将在芜清院的事说了。
末了,她又轻声问道:“老爷,你相信我;昨天在祠堂,我可以确定是着了道遭了人算计。”
她就算心里再怨恨凤明曦,也不会选择在昨天的场合不管不顾把心里话吼出来。
凤至瑞冷哼一声,“就算我相信你又如何,到现在为止,完全查不到一丝线索有人暗中做过手脚。”
“那丫头回府那天,我就再三告诫过你们,平日一定要谨慎一些;非常时期没有把握的事,千万不要主动去招惹她。”
“可你们倒好,一个个,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才会闹到现在这局面。”
严氏心里委屈没处诉。
女儿的性子他又不是不知道,是她想管就能管得住的吗?
祠堂的事,她是受害者,她明明才是受害那一个,怎么也能将一切过错都推到她身上。
“老爷,那如今怎么办?”
“我去明觉寺,一住就是几个月,这期间倘若出什么变故的话;那可就多了。”
凤至瑞默默走了几步,“唯今之计,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以不变应万变。”
有昨天祠堂的事在前,如今不管他们做什么,只有一有风吹草动,别人马上就能联想到祠堂发生的事。
严氏心里惴惴,总觉得老夫人不会单单将她支去明觉寺赎罪那么简单,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手?
可她瞄一眼凤至瑞,见他脸色冷沉,一副若有所思之状,又将到舌尖的话吞了回去。
说到底,他们全落到如今如此被动的局面,都怪她昨天“一时逞口舌之快”。
不管她怎么辩解,凤至瑞已经认定是她的过错。
严氏这边,夫妻二人心思各异。
芜清院里,凤明曦站在罗氏身后,不轻不重地给她捏着肩膀。
刚才严氏在正堂受训,凤明曦就躲在内厅津津有味听着。
这会,她捏得凤老夫人舒服了,才轻声道:“祖母,你说她会把那些东西搬来这吗?”
不会回去想想,又反悔不干,再找理由来搪塞吧。
凤老夫人听着好奇的语调,反倒惊讶得失笑起来:“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天下,以孝道治世。
除非她不搭理,一旦她开了口;不管严氏心里愿意不愿意,都得按她的吩咐来办。
她可是严氏正经婆婆,最直接的长辈。
她吩咐严氏做事,那是最名正言顺不过了。
更何况,刚才可是严氏自愿将中馈交到她手里。
严氏去明觉寺可不是去三五天,几个月时间,绝不可能把府中掌馈暂时交由她那些亲信打理的。
凤明曦虽说来到这世界的时间也不短了,可她对于这种辈份大一辈就压死人的“权力”,仍旧没有什么深刻理解,自然不明白她这话隐含的肃杀。
“我觉得,她既然担心日后大权旁落,也许回去之后再想一想;会想出别的办法来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