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不经意窥见她的神情,心里一紧,连忙顺着她的目光往花座位置附近的地面望了望。
这一望,确实没望出什么不妥来。
可凤明曦似嘲似讽的浅笑,却莫名让他心里不安。
他垂下眼皮,似乎十分忐忑地挪了挪身子,低声强调:“掌柜,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若不是脚下打滑,我肯定不会失手。”
凤明曦淡淡一叹:“伙计,你这失手的水平还真高。”
“双耳深锅牢牢扣在手里,里面的热辣汤水泼洒得一滴不剩。”她眼眸微眯,澄净目光带出几分兴味,轻轻扫过伙计低垂的头,“关键时刻,你反应挺利索的。那滚烫的一大锅呢,全泼出窗外,没有一滴洒到食客身上。”
伙计心头猛地一跳。
凤明曦已接着又慢条斯理往下说:“还有你打滑的方向也挺妙的。”
“你端着铁锅是从我们这边的位置走过去的吧?按理说,你给十二号桌上菜,应该走花座外侧才对,毕竟外侧的空间更宽敞,也更方便。”
“就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伙计你鬼迷心窍捧着烫手的铁锅改走花座内侧狭窄的通道?”
“还有呀,你在那个位置打滑,像你说的是意外嘛;既然是意外,锅里的汤水应该直直泼向前方才对。”
少女语气轻淡,冷清的目光有意无意掠过伙计头顶。
“何以最终,汤水会悉数泼到窗外?就伙计这临危不乱的反应,还真是个人材。”
“倘若当时我们在下面经过不是反应得反,毁容只怕是最轻的;一着不慎,两条性命都能毁在伙计你这一泼当中。”
听她如此这般慢条斯理一通分析下来,掌柜也忍不住眯起眼睛,狐疑地将探究的目光盯住伙计:“阿成,你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掌柜,”伙计似畏惧于他眼中压迫,害怕地往后缩了缩,“当时花座外侧的通道正好有人堵着,我手里捧的是又烫又重的铁锅;才会想着取巧从无人的内侧通道走过。”
他眼角瞄了眼凤明曦,沮丧地解释:“如果我知道那里附近的地面有油,我一定不会绕道取巧。”
“滑倒那会,我心里又怕又急,脑子都一片空白了;完全不知道怎么思考怎么处理,只是下意识的偏了一下方向,心里当时只存着一个念头;千万不能泼到食客身上,万一伤到他们,我就完了。”
“掌柜,我真的没有想过热汤洒向窗外,会可能误伤到行人。”
掌柜愣了愣,想起平日这个伙计老实得很,估计在这种事情上也不会撒谎。
当时的临场反应,他也不能说伙计做得不对。
掌柜为难地看向凤明曦:“姑娘,你看这事——”
凤明曦淡淡笑了笑,意味不明地打量伙计一眼,看样子,掌柜是相信这个伙计所说了。
“罢了,既然证实这是一场意外,我也就不多加追究。”
凤明曦这话一出口,掌柜就先松了口气;伙计惴惴不安的神情也放松了下来。
红兰却绷起脸,不满地盯着他们扫了一眼。
凤明曦扫过伙计的脸,在他不自觉露出的笑容上凝了凝,又道:“不过,纵然这是场意外,可我和我的婢女受了惊吓也是事实。”
掌柜笑容一滞。
凤明曦又悠悠道:“说起来,整件事也是因为贵酒楼卫生不好,管理不到位才会闹出来。”
“再有就是这伙计虽是无心之失,但差点误伤我们也是事实。”
“这样吧,扣掉伙计三个月工钱;至于贵酒楼的态度……。”
“姑娘,”掌柜自然早看出凤明曦身份不凡,当然是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还有,这种事,自是越快解决越好。当下十分识趣地截过话来,诚恳地表示:“你说得对,这场意外说到底是我们引起。”
“我们愿意赔偿姑娘一百两银子,就当给姑娘压惊;还请姑娘你高抬贵手。”掌柜说罢,万分客气诚挚地朝她拱手作揖。
凤明曦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伙计一眼,便笑吟吟点头:“既然掌柜态度诚恳,今天这意外就算过去了。”
掌柜立即眉开眼笑:“多谢姑娘。”
说罢,亲自领着人下了楼,又亲手奉上银两,客客气气将凤明曦主仆送出门。
离开酒楼,红兰就憋不住话了。
“姑娘,刚才那事真是意外吗?未免太巧合了吧?我们刚经过楼下,头顶就来那么一锅汤。要不是你身手敏捷,这后果……”
红兰刚是想想她们被热汤泼到的画面,就感到不寒而栗。
“我觉得那伙计没说实话。”
凤明曦不慢不紧沿街逛着,唇畔笑意微微,显见心情不错。并没有被刚才的意外破坏,“这种巧合,机率还是有的。”
红兰张嘴刚想反驳。
凤明曦又道:“不过你说的也对,那伙计确实没说实话。”
红兰眼睛亮了亮,有些激动地说道:“姑娘,那你刚才为何还轻轻放过他?”
凤明曦摇头,浅笑:“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来的。你没看见掌柜已经相信他吗?”
“由此可见,那伙计平日在酒楼的风评不错。”
除非她们有直接证据,证明伙计撒谎;不然,再问下去也是徒劳。
默了默,凤明曦忽问道:“对了,红兰你知道今天楚国公府的人前来拜访吗?”
“他们是因何事而来?”
红兰:“……”
这话题怎么就突然跑到楚国公府上去了?
懵了一下,满头雾水地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脸庞,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清楚。”
凤明曦不怎么意外地瞥过她茫然的脸,托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我出府是突然决定,不坐马车走路上街更是偶然临时起意。”
“那伙计目光闪烁,重点是,看见我的时候一点惊讶都没有。可见,这从天而降的热汤确实不是意外巧合。”
这么说,这事还真有意思了。
红兰听着她轻声呢喃,总算听出几分不对味来。
“姑娘,那回头,让人暗中查查那伙计?”
凤明曦哂然一笑:“只怕查不出什么。”
“不过,还是先查查再说吧。”
红兰瞧她胸有成竹的模样,反而糊涂了:“姑娘,你是不是猜出谁在背后搞的鬼?”
凤明曦看了她一眼,奇怪道:“你怎么这么问?”
红兰愕然:“我以为又是——。”
凤明曦摇头,浅笑;眸光却是冷而清:“不是她。”
就算严氏真有这心,她也没这能耐。
这会严氏还远在明觉寺呢,再怎么安排,也鞭长莫及吧。
红兰听着她否定,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自己脑袋:“是我想岔了。”
凤明曦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走吧,我们去前面买半斤糖炒板栗。带甜味的食物,能赶走沮丧,让人心情变好。”
红兰:“……”
好吧,有个心宽的主子,看起来挺不错的。
凤明曦没有什么名门闺秀的包袱,买来糖炒板栗,就与红兰一齐在路上边逛边吃。
主仆两人休闲自在逛了段林荫道,将板栗吃完;这才继续往热闹的街道走去。
“姑娘,我们去前面的如意布庄看看吧,这家布庄往往能拿到比较罕见的料子。”
凤明曦脑里忽然闪过一张倾城色的俊脸,想起那日他说到的嫁衣。
对这门婚事,心里终于隐隐也有些期待起来。
“罕见的料子未必就有我喜欢的。”凤明曦往如意布庄打量一眼,脚步却没挪半步,“这布庄卖的料子,都以什么颜色居多?”
红兰不明所以:“啊?什么颜色居多?”
“姑娘怎么会这么问呢?既然是布庄,自然是什么颜色都有。”
“姑娘,横竖没有别的事情,不如我们就到前面看看吧。兴许正好有姑娘喜欢的料子和颜色呢,遇到合适的,买来做几身夏裳也不错嘛。”
“是你想做新衣裳了吧。”凤明曦瞄她一眼,半推半就的顺着她往如意布庄走去。
也许是因为如意布庄走的是高档路线,价格对平民百姓十分不友好;是以在这黄金时段,凤明曦走进去时,仍见店铺内门可罗雀,相当冷清。
不过店内装修得典雅高档,跟它的价格倒是相得益彰,相配得很。
一眼望去,大堂只有三两个人。
倒是以珠帘隔开的会客室,有两个是有人的。
她一入内,自然有伙计热情地迎了上来:“请问姑娘想要什么样的料子?”
“只要姑娘说得出来,我们如意布庄都有。”
这口气吹得够大的。
红兰暗道。
凤明曦淡淡一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既然如意布庄品种齐全,我且先自己挑挑看吧。”
伙计见状,识趣地退开两步:“那姑娘慢慢看,看中合适的再吩咐小的。”
凤明曦颔首,接着便自在地顺着架子一排排看过去。
走到中段,她眼睛忽地一亮,视线定格在第二层的架子上。
“伙计,这是不是流光锦?”她指着架子上其中一匹明亮流光的红色布匹。眉眼弯弯,俏美脸庞上流露出掩不住的惊叹与欣喜。
“正是流光锦。”伙计定睛一看,眼睛内波光微闪,“姑娘你真有眼光。”
“这正红色的流光锦,最适合做嫁衣了。”
凤明曦欢喜道:“取下来,我仔细瞧瞧。”
伙计刚将整匹流光锦从架子取下,平放到桌子上;这时,却有另外一名伙计匆匆走过来。
瞥一眼桌上的布匹,扬声道:“小灿,赶紧把这匹流光锦放好。”
伙计小灿一脸懵逼扭头。
“你忘了,”匆匆赶来的伙计朝小灿挤眼,同时不徐不疾说道:“这匹流光锦已经有人提前付了定钱。”
“左相府打算用它给太子妃做嫁衣。”
他眼角瞄了眼凤明曦,着重咬了“太子妃”三字的字音,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凤明曦眼眸微眯,眼角有意无意往珠帘隐隐的倩影掠过。
难怪她刚才一踏入这里,就感觉气场不对。
原来是有株熟悉又陌生的绝顶白莲在里面呢。
她淡淡一笑,声音轻甜清脆,又透着纯然与无辜:“不可能吧,提前付了定钱;这匹布早就该直接送去左相府了,此刻怎么还可能出现在货架上。”
“伙计,我说的对吧?”
那名叫小灿的伙计似乎不知不觉中沉醉在她甜美的声音与明媚的笑容里,下意识点头就答:“没错,我可没记得有人提前付了定钱。”
“小灿!”那匆匆赶来的伙计气急败坏地低喝一声,甚至不满地推了他一把,“我说付了定钱就是付了定钱,你记错而已。”
伙计小灿愕然变色,看了看那伙计,又飞快地往凤明曦望了望,脸上当下流露出些许无措与隐隐郁愤。
“太子妃?”凤明曦唇角弯弯,红艳而美妙的樱唇微微上翘着,勾勒出风情无边的美好弧度。
她似嘲如讽地瞥了瞥珠帘那头优雅端庄的柔弱身影。
纯澈如泉的眼眸轻轻转动着,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懵懂与天真,问道:“未曾听说当朝太子已经大婚呀,哪来的太子妃?”
既然已经是“出嫁”的太子妃,又何必跟她抢一匹适合做嫁衣的流光锦?
被她质问的伙计明显愣了愣。
继而有些恼羞成怒地皱起眉头:“这位姑娘,请你莫要挑字眼在这胡搅蛮缠。”
“除了这匹已经被人定下的流光锦,我们如意布庄还有许多大红色的布匹。各种料子都有,姑娘不如另外再挑选一匹吧。”
欺人太甚!
红兰看了看凤明曦,在她微微点头之后,再也忍不住了。
“放肆!你如意布庄就是这样做生意的吗?”
“我家小姐又不是付不起银子,凭什么我们先看中的料子要让给不相关的闲杂人?”
伙计听了责问,惊得脸色都白了白。
他不安地往珠帘那头望了望,对凤明曦这对不识相的主仆越发恼怒。
“什么你看中她看中?”他嗤笑一声,十分恼火地咬了咬牙。
带着明显不耐烦,恶狠狠地盯着红兰,怒道:“我说了,这匹流光锦已经有人提前付了定钱,你是听不懂人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