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明曦顿了顿,视线掠过两人青灰的面孔,忽地掏出一张纸在二人面前扬了扬:“吴大嫂,你是识字的。你来看看这上面写的内容,可是属实?”
吴大嫂粗粗看了一眼,就垂下眼皮,“这……”
凤明曦将她的犹豫纠结收进眼底,又淡淡道:“吴大嫂,倘若上面写的内容属实;你们欠的租子,仍旧欠着。吴庄头日后也将继续会是这庄子的庄头。”
“对了,冬雨姑娘去酒楼做帮工还债时所签的文契,吴大嫂应该没有看过吧?”
“我昨天在横县看过那一纸文契,上面写的内容可不是让她去做帮工。”
顿了顿,看着吴大嫂脸色骤然变,神情满是惶惶不安;她才又道:“而是你们做父母的,签了字按了手印,把自家闺女给卖了。”
吴大嫂大惊,神情瞬间惊恐惶急:“不,我没有!”
凤明曦扬眉:“是没有看文契?还是没有卖女儿?”
吴大嫂急急摇头:“都没有。”
面对笑意微微的女子,她脱口就哀求:“少夫人,求求你发发慈悲,把我女儿救回来吧。”
凤明曦轻轻一叹:“吴大嫂,像你家闺女冬雨一样被糊里糊涂就签了卖身契卖掉的姑娘,就我在横县意外碰上的,都有十几个。”
“如果把女儿卖掉确非你们自愿,那么我还可以考虑把她们救回来。”
吴大嫂连声急道:“没有。我们绝对不是自愿的,不管怎么样,女儿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怎么可能舍得把她卖掉。”
凤明曦沉吟片刻,道:“要把她们都救回来,那就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吴大嫂的脑子已经不会转了,想到自己女儿……她就又心酸又恐惧。
“证明叶庄头欺骗了你们。”凤明曦微微一笑,不吝指点。
“只有证明了他做的事情站不住脚,那赎回姑娘的事,才会有转机。”
吴大嫂这会都忘了凤明曦刚才声明自己是国公夫人身份这茬了,只记得她救了自己儿子;如今能不能将自己女儿救出龙潭虎穴,也全指望她。
不过,在凤明曦淡然说完这话后,吴大嫂沉默片刻,似乎终于想通了。
“少夫人刚才问的是,这张字据上面写的内容是否属实。”吴大嫂深吸口气,心里隐约明白凤明曦的打算,也明悟似乎只有顺着少夫人帮少夫人达成那件事,自己女儿的事才会有转机。
“少夫人,今年的雨水其实跟往年并没有多大变化。”
没多大变化?
凤明曦不出所料地笑了笑:“也就是说,今年其实也是个风调雨顺的年景?”
吴大嫂知道,她一旦说实话,得罪叶庄头是一定的了。
可为了救回女儿冬雨,就算得罪庄头,她也要说实话。
几乎不带犹豫与任何迟疑,吴大嫂点了点头:“是。今年确实挺风调雨顺的。”
“按理说,这样的年景应当是个丰收年。再者这庄子的土地比较肥沃,收成肯定差不到哪去。”
吴大嫂苦笑:“可少夫人你有所不知,收成再好,交的租子过高;我们这些靠租种过日子的佃户,日子依然不好过啊。”
凤明曦心头一跳,面上仍旧不动声色:“这么说,国公府定下的三七分出租田地,这里压根没有实行了?”
“哪来的三七分!”吴大嫂低叹一声,神情既无奈又气愤:“叶庄头告诉我们,因这个庄子的土地肥沃,楚国公府是厚道人家,才会定下六四分的规矩;把田地租出去给我们耕种。”
“如果换别的人家苛刻一些的,这样好的田地,肯定得七三分才能租得到。”
“六四分?”凤明曦声音意外拔高,“他说楚国公府要收六成的租?你们佃户只能留下四成的收成?”
吴大嫂沉重点头,艰涩的声音透着疲惫与愤怒:“这么重的租,收成再好,我们都难有活路啊。”
“可不租种田地的话,我们更加没有活路。”
所以才会出现丰收的年景,佃户也仍旧食不裹腹的情景。
凤明曦心头有把火也在闷闷地烧了起来。
六四分——叶庄头将田租抬到虚高,还高出了一倍。
除了有人借机私下侵吞租子之外,另一个原因,只怕就是借机逼得佃户们偿还不了欠租;最后只能被逼签下文契卖儿卖女。
叶庄头与横县的酒楼有勾结!
就是不知道这些事,单纯是叶庄头个人为了谋利做下的黑心债,还是背后另有人指使了。
想到横县的酒楼,凤明曦心中一动,忽然想起那个酒楼掌柜说的一句话: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她心里忽然明悟过来,酒楼背后的东家才是真正与叶庄头勾结的人。
也就是说,叶庄头将租子抬到虚高从中牟利,只是帮凶一枚了。
想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凤明曦心里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是一种急切。
急切想要回京去,把这事揭穿,让幕后黑手得到惩罚。
当然,更急切的是,将叶庄头撤换,把横县酒楼那些姑娘救回来。
好在,她临走时发了话,谅那个酒楼掌柜这一两日内,还不敢逆了她将那些姑娘送去青楼做卖笑女。
念头转过,凤明曦心下稍安。
起码,她来这一趟,还能保下十几个姑娘。
“吴大嫂,口说无凭。”时间紧迫,凤明曦也不跟她兜圈子了,“如果你说的事情才是真相,为了救回你女儿冬雨,你敢不敢立字为凭?”
“当然,这事单凭你一己之力是远远不够的。”凤明曦面上含笑,可轻柔的声音却透露出再认真严肃不过的态度来,“至少,我们还得一起说服庄子上大多数佃户。”
“大多数人都站出来证明叶庄头私自提高租子,我才有足够理由免掉他。另外,再追究他将之前抬高租子,私自贪墨多收的租子吐出来,再还给大家。”
“少夫人,真的……可以做到这样吗?”不仅免掉他们今年欠的租子,还可以把之前被那黑心姓叶的吞下的租子再还回来?
最重要,能把黑心叶庄头拉下马,把他们的女儿救回来!
凤明曦微微一笑,给她一个确认的坚定眼神:“吴大嫂,你别忘了这个庄子是属于楚国公府的产业。”
“而我,虽然大家都称呼我为少夫人;但实际上,我才是真真正正的国公夫人。”
换句话说,这个庄子实际是她夫家的产业;也就是她的产业。
她既然是这个庄子的主人,免一个庄头——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嘛!
她之所以愿意费心拿证据,是为了废掉叶庄头时,废得名正言顺。
同时可以光明正大的追回之前那姓叶的吞掉的租子。
吴大嫂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她眼底那淡淡的犹豫之色也不见了。
“好,既然少夫人愿意为我们作主;我就豁出去了。少夫人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凤明曦会意一笑,心底终于放松下来。
只要吴大嫂愿意配合,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事不宜迟,吴大嫂,我们现在就开始写字据。”凤明曦手一招,丁十一捧着纸笔等物,立刻自门外屁颠屁颠地走进来,“劳烦吴大嫂你亲自动笔。”
“你亲自动笔的话,自然比别人代笔更可信。”
既然下了决定,吴大嫂也没什么可考虑的。接过纸笔,按照凤明曦口述的意思,略加思索就下笔写了起来。
后面的事,因有吴大嫂与吴大哥这夫妇俩与凤明曦一道出面,事情办得顺利无比。
凤明曦观察得没错,这对夫妇能把孩子教育得那么好,在这庄子上的人缘肯定不会差。
他们夫妇一同出面,根本不费什么力气就说服庄子上大多数佃户,同意在吴大嫂亲笔写的字据上按手印留证。
当然,在说服佃户按手印之前;凤明曦已经明确向他们说明,叶庄头不在庄子里,此刻根本无暇理会他们。
至于事后会不会再打压他们找他们算帐?
凤明曦表示,事后,叶庄头该担心自己被人算帐才对。
为了稳妥起见,凤明曦离开庄子前,让丁十一调了两个人暗中留在庄子蹲守。
万一叶庄头赶回来对佃户发难,也有人能及时传讯出来。
凤明曦如此安排,既是为了安全考虑,也是为了不使自己失信于他们。
由于叶庄头亲自悄悄离开庄子去求解药,而庄头老婆及儿子都因中毒忙于他顾;凤明曦又没有大张旗鼓,是以,她带着红兰与丁十一悄悄离开庄子时,根本没人知道。
自然,也就没有遇到任何意外或者障碍。
“小姐,一会我们还去横县那家酒楼吗?”马车在路上奔驰,红兰心里仍带着疑惑与担忧。
“不去。”凤明曦显然早考虑过这事,“我们直接赶回京。”
早些赶回去,她才好尽快把手里的证据拿到某人面前。
由府里某人亲自出面解决酒楼和庄子的事,比她出面要好多了。
不是她怕得罪人。
对于她如今的身份来说,得不得罪人,或者得罪什么人;这根本就不在她考虑之列。
“好咧。”车夫兼侍卫的丁十一脆声相应,“请小姐坐稳了。”
因着赶路,凤明曦没在途中休息吃饭;只在路上在车里随意吃些买来的点心。
红兰看着她平和淡然的样子,就觉心疼:“辛苦小姐了。”
凤明曦诧异地看她一眼,心念一动,才明白她的意思。
她笑了笑,十分平常的样子,不以为然道:“这没什么辛苦的。以前再苦的日子,我都捱过。”
“放心吧,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我们在车里还有热食吃,也没少热水热汤;这对于我来说,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红兰想了想,记起以前少夫人过的是什么日子;顿时不吱声了。
她就是觉得替少夫人心疼而已,为了一个庄子为了那些没什么关系的佃户,小姐宁愿放弃舒适坐在酒楼用饭的机会,就为尽快赶回京。
好在,这样的天气虽然寒风凛冽,却一直无雨亦无雪;寒风再冷,也不怎么阻碍马车飞奔。
凤明曦赶回楚国公府时,还未到晚膳时间。
南宫无殇并不在府中,凤明曦回到清晖苑第一时间,就是吩咐绿蔓去打听公爹南宫霁在不在府里。
“少奶奶,奴婢侍侯你换了衣裳,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绿蔓出门忙活去了,红兰一直惦记着他们家主子路上没有吃好;因而一回到清晖苑,同时也忙上了。
“我自己换衣裳便行。”凤明曦想了想,“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要是有热汤的话,先给我端过来。”
晚膳时间还未到,她先喝碗汤暖暖身子倒是可以。
红兰点头称是。
凤明曦换好衣裳,刚喝完一碗热汤下肚,就见绿蔓回来。
“少奶奶,大将军刚回府。”
“你请他到清晖苑来。”凤明曦沉吟片刻,心里已有计较,“就说我有要紧事跟他商量。”
“是。”绿蔓福了福身,重又打了帘子走出去。
不多时,南宫霁便随着绿蔓脚步匆匆来到清晖苑。
“将军请坐。”凤明曦请人坐下,又示意红兰奉上茶茗。
“听说你有要紧事找我?”南宫霁坐下了,随手接过茶盏,想了想,又将茶盏搁在几上。
“儿媳刚从乌蒙镇的庄子回来,”他问得直接,凤明曦自然也不会跟他绕弯客套,“我这里有两份字据,请将军过目。”
南宫霁一脸疑惑地看了看她,目光在她递来的字据顿了顿,随后伸手接了过来。
只粗略一看,他脸色就骤然生变。
从他这反应来看,凤明曦估计,关于横县酒楼的事,他刚刚才从外面回府;大概还没有听到风声。
至于酒楼的主子么,应该早就知晓她闹出来的动静。
过了一晚,南宫霁还被蒙在鼓里。
那说明,酒楼的主子并不想将事情闹大;最起码,不愿意将事情闹到南宫霁面前。
只不过,这事既然叫她遇上了,她就不得不分出时间来管一管闲事了。
不管展惜是本着什么目的给她挖的坑,她都打定主意,要将这事捅到南宫霁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