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夜已深。
雨不知何时停了,屋檐积水一下下地敲打着窗外被雨水冲刷的油亮的芭蕉叶。
声音断断续续,犹断未断。
一如谢云霁手中的湖笔。
悬腕提笔,几次未决。
在他人面前清冷出尘学富五车的年轻学士,此刻无法下笔在那立后诏书上写下一个字。
谢云霁已回朝堂月余,一路升迁,又被委以重任,连改良军策的《驭军略》陛下都交由他撰写。
多么令人羡慕。
甚至立后诏书,也由他来起草。
青年的表情淡漠又疲倦,终是将笔撂下,唤道:“谢轩。”
门外候着的小厮连忙进来。
“我的剑呢?”谢云霁问。
谢轩愣了一下,随即答道:“在书房,公子这会儿要舞剑么?”
细碎的月光斑驳洒落在青年俊美的面颊上,他看着他,明明没有说话。
谢轩却觉得拘谨和害怕起来。
都说公子温润如玉,总让人如沐春风。
他怎么不觉得呢?
明明公子脸上从来没有笑容,神色一直郁郁,有时还冷的吓人。
但的确有一副好皮囊。
不知新夫人会是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起公子呢?
今日白日里,老爷将一些名门贵女的拜帖收下。
据说老爷就公子续弦的事还没劝说几句,公子便答应了下来。
众人都很意外。
公子如今位极人臣,续弦的话当然是要慎重考虑,要好好选择一门门当户对的佳偶。
谢云霁眼神幽幽,目光落在桌案一角的庚帖上。
他记得谢檀告诉他,当初宋旎欢直白的承认了对他的爱。
她一直是这样啊,爱他,毫无保留的。
而他…
谢云霁心里,酸涩难言。
谢轩走远了,去替他拿剑。
他却向流风院走去。
迈过院门,院子中的海棠花开得正盛。再往里走,便进了次间。
幽冷的香气袭来。
她合的香,快用完了。
他缓缓走进了内室。
其实自从回到谢府,他很少回到流风院里来。
都是宿在内书房。
流风院像是一个巨大的容器,里面有太多他与她的记忆。
他不敢触碰。
月朗星稀,将内室笼罩着银色的光。
一切都没变,陈设、挂画,都没变。
可还是好空。
什么都没了。
他的手抚过妆台上的铜镜、桌案、青纱帐,衣柜里叠放整齐的衣裙还有淡淡的香气。
那是宋旎欢残留的气息。
他的手抚上去,丝绸冰冷滑腻的质感冷到心里。
她的东西都在,仿佛还能看到她对镜贴花黄的娇俏模样。
而她却不在了。
谢云霁撩袍,坐在她的妆凳前。
忽然想起,他与她曾经举案齐眉的夫妻情趣。
他曾为她描眉,画花钿。
他擅丹青,为她画上那时京中时行的远山黛,还为她挽了妇人发髻。
那时在铜镜中的两张脸,年轻而亲密。
而现在,冷月如霜,镜中只留他一人的孤影。
谢云霁的手缓缓地触碰铜镜。
将额头贴了上去,闭上了眼睛。
许久,他睁开眼。
镜中的青年表情恢复了淡漠,一双眼睛幽黑冰凉,空洞的吓人。
她如今要嫁作他人妻。
他也要娶别人了。
“公子。”暗卫低声道。
谢云霁道,“滚出去。”
他的声音平静极了,在这寂静的夜里像是醒不来的梦。
暗卫眼眸中闪烁着震惊,若不是对自己的耳力自信,都不敢相信面前这冰雪般的公子说的是这三个字。
他从未心中涌起一阵奇异的羞耻感,他在外面好歹也是个人物,但在这贵公子面前,就仿佛被打回了原型。
“公子吩咐的事有信了……”话才刚说,那公子冰冷的目光就扫了过来,暗卫连忙道,“属下知错,这就出去。”
片刻后,谢云霁出来,道:“说吧。”
暗卫跪在地上,垂首道:“安宁侯府的人已经取得了联系。还有当年皇帝逼宫时仅存的亲历者,都已找到。”
“六殿下如何了?”谢云霁道。
暗卫道:“疯了。”
谢云霁抿抿唇,这便疯了?
“按计划进行。”他道。
暗卫点头退下。
谢云霁的目光又落在内室的窗户上,里面漆黑一片。
不会再有人掌灯。
这一夜,他宿在了这里。
第二日天不亮,谢轩已在外面等待,怀中抱着剑。
谢府的下人们都知道不可随意进入流风院。
天还漆黑,官员就要往宫里去,这待遇并不是谁都有。
谢云霁如今是一品大员,每日都要天不亮起来上朝去。
院子门檐上的羊皮灯笼昏黄的光倾泻了一地,谢云霁的面容却隐在黑暗里。
光与影的剪裁下,有一袭清瘦挺拔的影子。
“明日,找人来将流风院收拾出来。”谢云霁道。
谢轩抬头看去,公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眉眼十分平静。
只这平静叫人渗的慌。
谢轩忽然有些恍惚,流风院收拾出来是什么意思?这里日日都有熟悉的奴婢打扫,可以说是纤尘不染。
“打扫出来,给新的少夫人。”谢云霁边说边从他手中接过官服,没什么表情,“将剑也送进去。”
话音刚落,谢轩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身影已往大门方向去了。
*
在朝堂之上。
要应付的人很多,皇帝、同僚、察言观色的内侍。
就比如现在,有官员在立后之事还未宣布时,便将宋旎欢的过往翻了出来。
当庭质问,“谢大人,下官听闻你那早逝的发妻与明德夫人十分相似,是也不是?”
大殿之上寂静无声,皇帝的目光冷冷的压过来。
日光照在身着罗红色官袍的青年身上,只看得见他乌纱的帽翅和瘦高挺拔的身形。
那光影里的人,开口道:“臣不识明德夫人。”
“臣与发妻情笃,然,情深缘浅,臣,思之念之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