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之前,文华殿的功课刚刚结束。
下人们正在给自家主子们收拾东西,一个长相俊俏的少年抿了抿唇,右手不动声色的攥紧,向最前排走去。
今日课业重,赵凛听得有些疲惫,揉按了几下眼睛。
又长高了一截,眉目越发惊艳的王朔正垂首帮他收拾东西,还未察觉他的疲态。
坐在他旁桌的霍青走上来,一手按住他的后颈迫使他抬起头来,另一手找准他眼周的穴位,帮他细细的揉按。
知道是霍青,赵凛便闭上了眼睛,嘴角挂着一抹浅笑,任由其动作。
若不是旁边还有人,他甚至想舒服的喟叹一声。
霍青的手法,真的很不错。
可已经走过来的少年,正小心翼翼的站在他面前,挺拔的身高遮住了光线。
察觉到旁人气息的赵凛微微睁开眸子,正对上了沈晏期许又羞涩的目光。
沈晏悄悄咽了下口水,从右手的袖口里掏出一个漂亮精致的螺钿木盒,手指微微颤抖的递到赵凛面前。
“七皇子,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我给你准备了个生辰礼,还请不要嫌弃。”
赵凛轻轻‘嘶’了一声,因为霍青的手重了。
霍青忙停了动作,也不离开,偏要不看眼色的站在赵凛身后,冷飕飕的目光直直盯着沈晏。
沈晏的口水吞得越发频繁。
霍青比他大哥可怕多了。
赵凛没想到是来送礼物的,忙站起身,仿若翠竹般青嫩的少年郑重的接过沈晏手里的礼盒,年仅十四便初现惊世容颜的脸上绽开一个真诚的笑容。
“谢谢你,沈小公子,父皇在麟德殿设了晚宴,你若有空的话可以来坐坐。”
“王朔。”
旁边的王朔立即拿出提前备着的请帖,恭敬的送到沈晏手里。
沈晏一把接过,仿若担心迟了会被收回去一般,细心地收进怀里。
其实沈家已经接到帖子的,他肯定是要跟着父亲大哥到场的,但是七皇子亲自给的,总归是不一样的,他要仔细的收起来,留作纪念。
“多谢殿下,我,我一定会来的。”
另一侧的赵麒听到热闹也走过来,抬手将自家弟弟揽住,与赵凛有些神似的俊脸盯着沈晏,蹙着眉道:“沈老二,你不去我三皇兄那里表忠心,天天缠着小七干嘛?”
身后的霍青微微弯了下唇角。
赵凛抬手用胳膊肘捅了直肠子六哥一下,示意他说话注意些。
还好三皇兄很少来文华殿,否则听了又要不高兴。
沈晏也知道自己行为古怪,当年父亲本不同意他入文华殿的,因为他要陪着三皇子在府中读书。
但是大哥去书房找父亲商讨了一晚上,父亲才改了口,只是目的却变为了让他在文华殿多注意其他皇子的动静,特别是七皇子的,并且每日都要回府禀报。
那时候他太过天真,只顾着能够陪七皇子读书的喜悦,却忘了他们立场不同,终究走不到一起去。
赵麒接受到自家弟弟的暗示,可不光没反应,还转脸瞪了赵凛一眼。
“他就是三皇兄安在文华殿上的小探子,要不然为什么你这里犯点小错,他那里早早便知道了,你还给他留面子。”
对面的沈晏有些难堪的垂下头,很小声道:“真的不是我。”
赵麒咄咄逼人,“少装可怜,不是你是谁?”
赵凛瞬间想到前世看过的学生霸凌新闻,瞅瞅他们身份高贵颐指气使的三人组,再看对面的沈晏,这不活脱脱的恶霸欺负小同学。
他甩甩头,忙停止了想象。
把架在自己身上的赵麒推开,看向沈晏安抚道:“沈小公子,六哥性子直,你别介意,但我是相信你的,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咱们晚宴时再见吧。”
对面的沈晏眸光晶亮的看向赵凛,晕乎乎的脑袋也只记得不断点头了。
霍青再也看不下去,拉着赵凛的手腕直接离开。
赵麒最后白了一眼沈晏,也立马跟上,然后快步冲到到两人中间,怼完沈晏后,又开始防霍青。
他拉住自家弟弟的手,抬着头瞪着霍青,“还有你,少跟我家小七拉拉扯扯的,你们长大了懂不懂,长大了,还当我家小七是你书童呢。”
霍青毫不在意,“无妨,我现在是他书童,不过换了个陪读的名声而已,我很乐意。”
赵麒怒道:“我不乐意,一个个的,脸皮都这么厚。”
他拉着赵凛往前走,霍青还是亦步亦趋的跟着,个子又高大,让人很有压力。
赵麒不爽道:“你走错了吧,霍公子,出宫请走另一边。”
霍青大大方方,“反正晚宴也要进宫的,我去景玉那待一会,顺便陪他用午膳。”
赵麒不可置信,“我家小七要你陪?”
眼看着赵麒单方面又要跟霍青干起来,赵凛拉住他的手,开始撒娇,“六哥,你也陪我用膳嘛,一个人吃好无聊,人多了才好吃。”
赵麒内心很是受用,但面上还是一副大哥的姿态,“咳,小七,你也长大了,不能总这么依赖我。”
赵凛搂着他胳膊,“就依赖,就依赖,赖着你一辈子。”
少年们的欢笑声渐渐远去,但天空中的阴霾却正在追上。
用过午膳后,赵麒原本还想再待一会,但云德宫里来人说文贵妃身子又不好了,赵麒匆匆离去之前还不忘给赵凛留下生辰礼。
自从三公主走后,文贵妃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对待赵麒也越发冷漠起来。
父皇从前对他极为宠爱,但自从赵凛回来后,对他也不如从前。
赵凛一直都知道,这几年,赵麒心里其实很苦。
可即便如此,赵麒也从不怨怪是赵凛的出现才夺去了父皇的宠爱。
对此,赵凛极为动容,两兄弟的感情也越发亲密起来。
霍青见他担忧,便上前安慰道:“太医早就说过,文贵妃是心病,她自己走不出来,谁都救不了她。”
赵凛点头,“我只是希望,六哥能活的开心一些。”
霍青没再说什么,王朔过来把沈晏的礼盒和六皇子礼盒收起来,并问道:“殿下,您要打开看看吗?”
赵凛点点头。
赵麒的礼物和往年差不多,什么贵重送什么,什么稀罕送什么。
库房里的好东西,除了赵璋赏的,就是他送的。
今年礼盒一打开就光灿灿的,见惯好东西的王朔都忍不住有些惊讶道:“居然是一颗夜明珠。”
王朔笑道:“定是六皇子知道殿下怕黑,特意寻来,这样晚上有这宝贝,都不用点蜡烛了。”
赵凛盯着盒子里拳头大小发着绿光的东西,忙摇头拒绝,给老子拿远点,这玩意有辐射。
“还是收到库房里吧,单独放起来,嘱咐着点,不要随意碰触。”
虽然这玩意辐射量不大,但最好还是不要身体接触。
但王朔明显会错了意,笑道:“殿下只管放心,奴才肯定会好好保管的。”
王朔又打开了沈晏的,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玉平安牌,触手温润,大小也正适合挂在腰间。
应该说是一份很得体但又能暗戳戳彰显占有欲的礼物。
反正霍青是这么理解的。
腰系白玉,日日佩戴。
赵凛自然没往这方面想,但霍青的后槽牙已经咬紧了,狼子野心,若不是看在他是沈韫弟弟的份上,早就该收拾了。
赵凛似是很喜欢,拿在手中细细把玩。
看了半天,忽然回头,伸出手道:“霍青,你的礼物呢?”
霍青的脸忽然黑了下去,赵凛有点尴尬道:“没准备也没关系,你平日送我的也挺多了。”
霍青用几乎从牙缝中挤出的声音道:“不是。”
“嗯?”
霍青沉一口气,盯着他手里的羊脂玉牌,将自己准备的礼物拿了出来。
赵凛立马来了兴趣,放下玉牌接了过来,结果刚一打开,旁边的王朔就笑了。
不过那笑声多少有点幸灾乐祸就是了。
“霍公子和沈小公子还真是心有灵犀,居然连准备的礼物都是一样的。”
赵凛看着盒子里这块绯红色宛若透明玻璃般的玉石笑道:“我很喜欢。”
时下人或许还不认识,但赵凛知道,这是后世价值被炒上天的翡翠,还是玻璃种红绯,极为难得。
“这是滇国的特色玉石,颜色多样而艳丽,不过在大盛暂不时兴,但我觉得这颜色极为衬你,所以还是寻来了。”
赵凛站起身,将玉石递到他面前,“帮我系上。”
霍青接过,高大的身子微微低下,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深沉眸光,拿着玉牌的手探向他腰间。
今日赵凛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如他的肌肤一般白皙,与此玉极为相配,但若除去外衣,紧贴皮肤,轻摆摇晃间,应是更美。
他的全身上下,所佩所戴,都该是出自他手。
区区白玉,也敢近赵凛的身。
玉佩系好了,霍青掩下眸光,一举一动,仍是那个端方沉稳的世家公子,眉目如画,高贵清雅。
*
七皇子的生日宴一如往常般热闹,今年皇上又要亲临,所以比往年看起来更为铺张。
赵凛劝了几次,见劝不住,也就随他了。
不过面子功夫虽然做起来了,但仍能从细节处看出大盛的国力一年不如一年了。
赵凛跟霍青一起入场的时候,众多大臣已经到了。
沈晏远远看到他更是直接迎了过来,但是在眸光扫到他腰间的红玉时,脚步又停了下来。
不是他送的。
那是?
霍青抬眸看他,目含警告。
沈晏神情一怔,害怕,但又不肯服输的看了回去。
赵凛礼貌一笑,拉着霍青往自己的位置走去。
霍威远在边关,谢纯扎根中原,都已经三四年没回来了,礼部应了七皇子的要求,直接将霍青的位置安排在了他的下首。
随着皇上的到来,宴会正式开始。
初时还是礼部安排的各种节目,看了多年现场‘春晚’的赵凛早就习以为常,就等着赵璋放大招。
果然酒过半巡后,赵璋忽然殿中洒泪。
众臣们纷纷上前询问,有‘忠心’的,竟然跟着赵璋一起哭起来。
“皇上,黎民百姓尚在水深火热中,您心疼归心疼,但莫要伤了自己身子啊。”
赵凛深吸一口气,咽下到嘴边的脏话。
他都拿自己儿子补命了,谁还能伤到他啊。
把他生辰宴当综艺演呢,晦气。
“天不降雨,百姓受苦,是朕无德。”
无德你还搞铺张浪费的生辰宴做什么?
合着表演的是你,挨骂的是他呗。
“朕已决心,认清己过,祭天求雨,就由七皇子代朕往中原一趟吧。”
卧槽,老小子,原来是要我替你去送死!
殿内众臣哑了一瞬后,又开始配合表演,赞叹皇上恩义的,追捧七皇子孝顺的,不一而足。
唯有沈崇岳言笑晏晏,看吧,什么宠爱不宠爱,关键时候,还是自己最重要。
中原民怨沸腾,七皇子这一去能不能回来还是两说。
赵璋的目光斜斜看向赵凛。
赵凛知道避无可避,便起身跪地,“儿臣,接旨。”
赵璋心头大悦,“礼部,上前听旨。”
礼部尚书心惊胆颤的上前,他可不想跟着去啊。
可旁边有一个声音却胆大的插了进来。
“皇上,霍青愿与七皇子同去。”
赵璋微微蹙眉,他不想让霍青去趟这浑水的,毕竟霍威还在边疆苦守,若此时霍青出了意外,难免北边会有浮动。
赵璋还在思索时,下方又传来声音。
是没有被家人拉住的沈晏。
“皇上,沈晏也愿随七皇子同去。”
“父皇,儿臣也要和七弟一起去。”
赵麒出现之前,赵璋额头青筋直跳,只觉得这老七不愧是真龙命格,追随者众多,居然连沈家的小儿子都能拐了来。
可赵麒出现后,赵璋忍不住扶额道:“小六,这不是出游,这是代朕祭天。”
赵麒很不服气,跪着的有三个,为什么单单嘱咐他,“父皇,儿臣知道啊,但儿臣还是要陪着小七,他跟个傻子似的,儿臣不看着,他被人拐跑了怎么办?”
赵麒没好意思说,跪着的三个除了他之外,另外两个都居心不良。
赵璋咬着牙,恨铁不成钢道:“就你最傻,还好意思说别人。”
沈崇岳也出列,想将自家小儿子拉回来,可沈晏就是来了劲,死活不回去,“皇上,沈晏决心已定,是生是死都不后悔。”
满殿沉寂。
赵璋阴恻恻道:“沈大人这是何意,七皇子代朕祭天,乃是行天子之事,何来生死一说。”
沈崇岳还未开口,林太傅却道:“皇上,臣以为让年轻人去见识见识也好,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老臣们年事渐高,也该让孩子们去学些本领。”
此话一出,又给送死之行披上了一层求学外衣,果真是光鲜亮丽。
赵璋笑道:“既如此,那多选几人同去吧,年轻的官员也需要历练,例如沈韫。”
林太傅唇角勾着笑,“是,尚书台几个孩子确实喜欢纸上谈兵,当年还跟着先太子玩闹过,那分裂霍家军四处练兵的主意就是他们出的。”
君臣间来来往往便定了众人命运,下方旁坐的沈韫脸上已经不见血色。
当年的刀还是插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