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给常老师拜年。我问他,是不是给一幅名为《江南春图》的画做过题跋。他说有这个事,那画是他几年前,给一个明代的无名氏画家作的。画得还不错。”
“无名氏?”
“问题就在这里了。我一听,这不对啊,就让常老师把照片给我看。但常老师说,他当时忘了拍照留存。”
“嗯,你别急,继续说。”
“原来,常老师当时是应画廊老板的请求,给无名氏的《江南春图》做了个题跋。我猜想,后来,那幅画卖了,题跋被人挖去,放在了仿文嘉的《江南春图》里,来混淆视听。”
书画作伪的方式很多,利用题款、题跋来混淆视听,并不稀罕。
明清两代,很盛行题款、题跋。因其既可抒情达意,又可成为构图的一部分,增强形式美感。更重要的是,题款、题跋还能成为鉴定画作真伪的依据。
书画家本人款、跋的“保真性”自不消说,而他人的题跋——尤其是古今名家——也是书画真迹的辅证。
细分下来,题跋,包括标题、题名、签题、引首书、诗文题跋等,至于题跋之人,有与作者同时期的,可能是他的至交好友;也有可能是后世的。
造假者,利用题跋来混淆视听的办法不少。
有的,将真的题跋,移植到赝画里去;有的,把名家题跋,放到无名氏的作品里去,借此提高作品价格。
也不排除,还有某些名家,或为人情所挟,或因鉴力不足,将赝画当做真画的情形。所谓“鱼目翻见赏,燕石混其真”,说的便是这种情形。
听冷清秋说至此,叶嘉言顿时明白了。
王谢不知从哪得到了一幅明人所画的,仿文嘉风格的画——连题款也仿了。
其上,本无名家题跋,因而显得分量不够,有人就把常老师,在同题画作里做过的题跋移花接木。
至于说,到底是王谢在作怪,还是他买来的画作便是如此。不得而知。
本来,常老师只是为一幅无名氏的真画作题跋,称赞其画得精美。
被作伪者移花接木后,常老师便成了为赝画“站台”做假证的罪魁了。
此事若传扬出去,莫说是常老师、冷清秋,就连烟云楼的声誉也会受损。
“嘉言,我现在没主意了,你说怎么办好?”
电话里,冷清秋问。听起来,有些茫然无措。
“常老师知道,他的题跋被人换走了吗?”
“我没跟他说,怕他担心。”
“要不然,把画退给王谢吧?”
“不行。我们已经鉴定过,又退回,他不会同意的。”
“也是,如果被退回,这画就很难再卖出去了。”
“出于利益考虑,王谢很可能不会承认这画是假的,到时我们要赔他违约金。”
“还有一件麻烦事,”叶嘉言蹙着眉,提醒冷清秋,“常老师没留存照片,无法证明那题跋是他给另一幅作品作的。”
冷清秋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知道。对画风的判断,是主观的,但题款、题跋这些东西,却是客观的。”
客观到,常若水无法洗清,自己没为赝画“站台”的程度。
“是,如果退掉王谢送拍的画,他必然会倒打一耙,对外宣称,是常老师乱写题跋。到时候……”
到时候,常若水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嘉言,我觉得我好蠢,怎么犯了这个低级错误。”冷清秋懊丧不已。
确实,以她的专业水准,不该犯这个错。
可事情赶巧。同题画作太多,联系不上常老师,欧总还催着签协议……
“还有一个办法。”叶嘉言想起莫宛和友荣搞的那一出,“这幅画我们让它流拍。”
“对啊,这可以……等下,不,不行,流拍之后,王谢还会去找别家给他上拍的。到时候,常老师……”
她的常老师,仍然摆脱不了污名。
“那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叶嘉言颓然而坐。
常若水不是她的老师,但人同此心,谁不想维护恩师的荣誉呢?
“要不,我们还是照常拍卖吧?”
“什么?”叶嘉言愣住,“冷姐?”
“我们一直担心被人发现,这是张赝画……但,但是……”冷清秋支支吾吾,“万一没人……没人发现呢?其实,我们不也只是在怀疑吗?”
叶嘉言悚然一惊:“冷姐,你冷静一下。拍卖师,不能知假拍假。”
“可是……”
“要不然,问问常老师,他见多识广,说不定……”
“不行!”冷清秋截然,“他受不得这个!”
“姐……”
两厢沉默,良久,冷清秋才说话,声音很低。
“家道中落时,常老师慷慨解囊,资助我上学。这份恩情,我不能忘。如果……如果被人发现,就惩罚我一人好了。”
叶嘉言急了:“冷姐……”
“这事儿你别管了,就当你没接过我电话。”
“可我知道这事儿,怎么能当不知道呢?”
“你别蹚这浑水!听话!”
说罢,冷清秋挂掉电话。
再打过去,显示她已关机。竟是此意已决。
一旁,周懿行盯着叶嘉言难看的脸色,欲言又止。
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嘴角却微微一搐。
虽然只听到了叶嘉言说的话,但他不难推知全貌。
冷清秋要做的事,是不容于情的。
屋里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忽然,礼貌克制的敲门声响起。周懿行忙起身去开门。
只见,快递小哥很抱歉地说,他在路上堵车了,迟来了十分钟。
周懿行忙说没关系,一把接过外卖,把他打发走了。
“你听到了多少?”突然,叶嘉言问。
敞着外卖盒,周懿行手上一顿。
他抬眼看过去,手指在双唇间划过。意思是,他缄口不言,他守口如瓶。
“我不想她犯错。”她喃喃。
周懿行本想给建议,但知她向来有主见,便只“嗯”了一声。
二人再无别话。
道歉的情绪,告白的气氛,都被这变故打乱了。
“我想静一静。”
“好。”周懿行点头。
给她倒了杯水,他轻手轻脚出门。
她想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