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门,无双城,栖梧宫,还有……太和观,”薛湛低头笑了笑,道:“此局精彩。”
彼时他正站在寂照阁上登临向晚,朱庸站在他的身后衣袂飘然。已过子时,长夜如水,白帝城之鬼影与瞿塘峡之绝谷断崖在长风之中静谧而森然。
薛湛捧着手炉转过脸,道:“多谢朱观主为我扬名。”
“薛公子客气,”朱庸摇头晃脑,身宽体胖,笑道:“您是凌霄阁旧人,同我的老友也算有些故交,此局我无论如何不会袖手旁观。”
连翘为二人奉上热茶,薛湛端起茶盏,以茶代酒,一饮而尽,道:“我身子弱,见谅。”
待二人将那热茶饮尽,连翘又为二人奉上果盘。薛湛仰头对着满天摇摇欲坠的星辰,忽而感慨道:“据闻昔年吴晋延长老那一式坠星甚是傲然雄浑,令人见之心折。朱观主可曾见过?”
朱庸僵了僵脖子,笑而不答。
他笑而不答,盖因薛湛将一把青玉拂尘送到了他的府上,与之一同送来的还有几份地契,千万黄金与靠近岐山脚下的一座玉脉。朱庸是个有趣之人,也是个能被金钱收买的有趣人,薛湛本以为凭着此人的好人缘,要说服他合作恐怕尚需费些功夫。
不料自他武功尽废,其小弟子坠崖身死之后,这百岁之寿的太和观观主朱庸竟成了一个爱财之人。
人有癖则也便有了弱点。薛湛此时刻意提起吴晋延一句,见朱庸恍若闻所未闻,他便也放下心道:“朱观主可有到过昆仑虚?”
“说来惭愧,故友相邀数次,我年老体衰,走不得如此之远。”
薛湛笑了笑,道:“昔年凌霄阁鼎盛,其后山那一座冰封的断崖实乃一绝,现在倒也还在。我倒也颇想回去看一看。”
二人相顾沉默许久,朱庸道:“昔年尊师将乘黄妖物封印在了凌霄阁后山,敢问那封印如今可还在?”
“不是封印,是诛杀,”薛湛淡淡道:“昔年师尊拼尽全力将那妖物杀了,抛尸后山冰湖。此战惨烈,折了我凌霄阁上下上百号人,实在令人唏嘘。”他眼看朱庸欲言又止,挑眉道:“朱观主可是想问陆轻舟?”
朱庸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挺直了圆滚滚的脑袋干笑数声。薛湛知其爱才之心,心下嗤笑,表面上却也恭恭敬敬为他续了茶,答非所问,道:“我派去的那几个凌霄阁精英弟子怕是有去无回。”
“此话怎讲?”
“生死有命,不能妄言。”
连翘低着头,怯生生凑到薛湛耳边耳语了几句话。薛湛挑了挑眉,讶然道:“怀君也来了?”朱庸闻言浑身一僵,薛湛暗暗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道:“观主莫慌,当年那点事情,众仙友都忘的差不多了,想必谁也不会朝心里去。倒是我昨日听了一桩有趣的传闻,说那朝中动荡,圣上发了好大一通火,这一来二去地,不知为何却又牵连了许多人。此事观主可有耳闻?”
朱庸在仙门之中筹谋多年,耳目甚广,连朝中事亦有所了然。他不知薛湛为何忽然又提了这一遭,心头惴惴,拱手道:“薛公子问的可是桐州私盐之事?桐州十余家商贾皆被牵扯其中,前日里才斩了三家,其余几家还未曾定罪。据说那在外头跑着的几个也都纷纷缉拿归案,实是大快人心。”
朱庸拿了一块柿子干颤巍巍撕作两半,薛湛见之好笑,心道,你一个仙门中人,那朝中斩了谁,你快意个屁。
“谁要问这事了?”薛湛似笑非笑。
长风呼啸,夜空如水,薛湛沾了点茶,往桌上龙飞凤舞写了一个“庆”字。朱庸讶然抬眼,薛湛咳了两声,道:“此事先不急。倒是天枢门这一遭倾其全力,四位长老来了两个,我实在诧异得很,不知朱观主怎么看?”
这人怎地颠三倒四说话不讲章法?朱庸一念至此,脸上笑得一派慈爱,道:“我还听说怀君长老的小弟子也在那龟背岛上。”
薛湛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若我是他们,我必想办法将那日晷送往怀君手中,”朱庸道:“怀君得了日晷,想必过不了多久便也能参得其中玄机。昔年尊师以一枚双鱼佩劈开六界封印,而今这一把钥匙弥足珍贵,却实在不能落入天枢门手中。”
薛湛点了点头,道:“朱观主言之有理。昔年我师尊尚在的时候,倒是对您赞誉有加。”
他既主动提了慕容凡,想必也是念及龟背岛上那身处绝境的陆轻舟。朱庸念其感谓之心,便也顺他一同感谓了一番,道:“您的师尊起自山野,惊才绝艳,素来为我辈之楷模。而今他若知道薛小公子为了凌霄阁盛名而上下奔波,怕也十分欣慰。”
“师尊所为错就是错,朱观主无需为其正名。”薛湛道。
长夜霜天疏朗而明澈,此情此景同凌霄阁灭门那一晚的夜空实在太过于不同。那时大雪封山,连月亮都看不见。朱庸暗瞥了薛湛一眼,忽道:“薛小公子还在念着尊师之过?”
他这一句问得甚是突兀,薛湛从未同任何人谈过此事。许是夜空太过明澈,明澈得让一腔邪念无所遁形,薛湛幽幽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道:“他是我的师父,若说体谅,我一个小辈,哪有立场来原谅他?但他也是一个才华横溢之人,古来才华横溢者,多不得善终。我见之向往,见之可惜,实在不得安睡呐。”
一夜激战过后,薛湛辗转反侧,果然一夜不得安睡。他头痛欲裂,每每闭上眼便听得朱庸这魔音穿脑的一句话。此夜疏朗,星辰如水,若非芝山湖中陡然惊现了冲天的妖气,想必没有人会在意这一个平凡至极的遥夜与平凡无奇的一个岛。
薛湛坐起身,连翘忙给他递上暖炉。他茫然对着窗外的晨曦发了好一会呆,喃喃道:“龟背岛那边可有信?”
连翘摇了摇头。
“可有人活着回来?”他又问了一遍。
生死有命,不可妄言。他深吸一口气,紧紧抠着暖炉的盖子,自言自语道:“其他人不好说,我那师兄恐怕死不掉。”言罢,他低头笑了笑。
陆轻舟神通盖世,在门中时便聪明绝顶,小小一只乘黄,他怕是自有办法应对。
虽作如此想,薛湛依然握紧了暖炉不发一言。
倘若他就此死了又该如何是好?
他一时不知该盼着陆轻舟身死乘黄之口或是盼着他沐血而归。薛湛所思过重,喉头一甜,重重咳了几声,连翘吓了一跳,忙给他端上清水。
他已数年不曾这般发病,此番回得蜀中,操劳甚多,恐怕他早已积劳成疾而不自知。连翘轻柔地为他顺气,薛湛冷冷瞥了她一眼,一把捏着她的下巴,沉声道:“杵在这干什么?还不去帮我问?!”
连翘吓出了泪,一面磕如捣蒜,一面连声劝慰。
她越说越多,薛湛猛地将那暖炉摔到她的身侧,一缕青烟悠悠然飘了起来。薛湛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喃喃道:“不会的。那日晷之中自有神力,此局未到精彩之处,他怎么能够死在这?”
他捂着嘴巴低低笑了几声,抬起头,长吸一口气,拍开窗。
厚厚的锦帐外头已得见血一般的日升盛景。
日光璀璨,薄红万倾,薛湛看了片刻,低声对连翘道:“去备船。今日有天枢门贵客大驾光临,我们身为东道之主怎能失了凌霄阁脸面?再多派几个人往那龟背岛上看一看,我猜,我那师兄此时应当在龟背岛上奄奄一息,狼狈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