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有一老人被捆个结实扔在地上,口被破布堵个严实。贺修掀起衣摆跳窗而入,急忙伸手将老人扶起,见老人面色惊惧,浑身颤栗不止,出声安抚:“王伯,没事了。”
王伯几近崩溃,面上如风霜碾压过,略显苍白。
眼下寒冬,他被扔在地上一夜,未被冻死乃是他福泽深厚,此时见贺修来了,哑着嗓子道:“昨夜我出门拾柴,瞧见一个黑衣人闯进了我家院子,我还未瞧清他样貌便被他打倒在地。”说到此处,老人瑟缩了一下,似是想起了昨夜令他惊恐之事,想拉着贺修的衣袖,却见他贵气逼人,又不敢伸手,只得双手攥拳:“我再醒来时,他已不见踪影了。”
贺修将床上已露出棉絮的被子盖在老人身上,又听老人道:“我家院子后面有个地窖,那是早些年战乱时,军爷们挖的地洞,通往启连山的,那歹人或许是从那跑了。”
贺修按王伯所说,转到后院瞧了一眼,果不其然发现了一处地洞,上面用以遮盖的草席被掀至一旁。他站在洞口瞧了半晌,而后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后小心去到地下。
地洞潮湿阴冷逼仄,贺修站稳之后只觉一阵阴森之气扑面而来,鼻尖处满是土壤气息,掺杂着银雪的寒气,闻着十分不舒服。贺修一路加快步子,隐约见前方大约十里处有光亮,心微微提了起来。
又向前行了约数十步,贺修借着火折的光亮瞧见有一人横躺在身前,当下步子一顿,屏息站了片刻,见那人未有转醒的意思,这才迈步前往,
横躺在地上的人是一名男子,面色青白,身子僵硬,嘴角的血迹已微微发黑,俨然是一副死相。
贺修本就从未见过死人,更不消说眼前人明显是死于非命。
一阵阴风吹过,火折的亮点忽明忽暗,贺修手指紧了紧,而后蹲下身子,僵着手臂在那人身上摸了摸,竟让他摸出一块玉牌。
玉牌最初应当是十分光洁,但眼下表面却布满细纹,似是被外力震裂。玉牌正反两面皆无纹样,玉质虽细腻,但也算不上十分名贵。
贺修想了想,将这玉揣入怀中,而后跨过那尸首继续前行。
再向前走一些距离,地洞越发的宽了起来,有雪水溶化开来,滴滴嗒嗒砸在岩石上,听着异常空洞。
贺修一脚深一脚浅的摸到了洞口,伸手推了推敷衍般堵在洞口的那半人高的圆石,一声闷响过后,圆石向前滚了几滚,而后贺修便见两道身影出现在眼前。
良玉正半蹲在杨宛若身前说着什么,表情十分扭曲,她不时抬手戳戳杨宛若肩膀,神情焦急。
另一厢,杨宛若则是一直捏着袖袍拭泪,哭得好不可怜。
良玉抓耳挠腮,不时不耐烦的环顾四周,正见手持火折的贺修好整以暇站在一处洞口将她望着。
她初始以为自己瞧错了,吞了口唾沫,又使劲揉了揉眼睛,见贺修依旧好端端站在那里,一时竟有些无语凝咽。
杨宛若哭得起劲,半晌未听见良玉说话,不禁抬头瞧了一眼,正见她大张着嘴朝自己身侧望着,良玉眼圈微红,十分动容的模样。
她吸了吸鼻子,也不明就里随着良玉的视线望了望,在瞧见那抹如松身影之后,她知道自己终于得救了,之后更是哭得梨花带雨。
贺修见到良玉,心中狠狠松了口气,收起火折朝二人走去。见良玉右臂上缠着的布带,浓眉紧蹙:“你怎么了?”
良玉不甚在意的将手臂往回收了收:“唔,没什么大碍,就是落崖的时候脱臼了。”而后背过身子揉了揉泛红的眼睛,粗着嗓音道:“你怎么找到这来了?我以为还要等上个一两日。”
贺修听出她语音微颤,知道她是强忍着泪意说话,心不禁狠狠揪在一处,脱下大氅披在她肩上,而后顺势将她揽入怀中。
良玉背后撞上一片温暖且坚定的胸膛,鼻尖一酸,泪水登时滚下几滴,没入雪中转眼不见。她胡乱抬手擦了两下,这才回身抬手在贺修背上拍了拍,安慰道:“你来的倒是及时。”说罢见杨宛若一双通红的眼睛,像个小兔一般,又将大氅脱下披在她身上:“这下你总算是信了我吧?还哭么?”
杨宛若站在原地,正要答话,忽而眸子一瞪,泪水如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下,她边哭边踉踉跄跄向良玉身后奔去,凄凄惨惨呼唤道:“千乘哥哥。”
良玉同贺修互视一眼,皆站着未动。
秦良玉只觉锋芒在背,良久,才听肖容低沉的嗓音响起,话语飘在半空中,似雪花飞舞:“别哭了。”
良玉自始至终都未回头,是以也不知他这一句话是说给谁听。
几人打算从贺修来时的地洞原路折返,路上肖容一直没有开口说话。良玉见他心情似乎有些不好,也识趣的不去触他的霉头,只紧紧走在贺修身后,时不时同他出声交谈。
“方才那人是不是被你所伤?”
良玉哼了一声:“谁知他如此不耐打?不过挨了我一掌竟能撑到此处,也算他有些本事。”
贺修闻言从怀中将那块玉佩掏出来回手递给良玉:“想必这块玉牌替他挡了不少。”
一直安静走在良玉身旁的杨宛若见到玉佩后小声呀了一声,劈手夺过玉牌仔细打量了几眼,而后道:“这是孙叔父的玉牌啊。”
其余几人皆是一怔,良玉问:“什么?什么孙叔父?”
杨宛若也是满面的难以置信:“孙时泰,孙叔父。”言罢怕众人不信一般,指着玉牌底端道:“你们瞧,此处有个“孙”字,还有玉牌上这根红绳的编法也是很独特,这个玉牌我在孙叔父那里瞧过,确实是他的。”
肖容声音平淡:“此事非小事,不可妄言,孙叔父自幼待你如同亲女儿,又怎会派人伤你。”
杨宛若见肖容面色严肃,也不敢再多言,悻悻将玉牌交回良玉手中,乖乖闭了嘴。
几人刚一回到客栈,便见申府管家侯在大堂,见几人回来了,急忙迎了上来,先同几人颔首示意,而后附耳贺修:“贺公子,老爷有请,事出紧急,您快些移步。”
贺修视线滑过良玉受了伤的右臂,面露难色。
肖容适时开口:“这边有我,你去吧。”
贺修虽不想走,但也知申时行突然找自己,自然不是小事,也便不再耽搁,草草交待了良玉几句便跟着管家疾步离开。
贺修走后,杨宛若这才像松了口气般,问肖容:“千乘哥哥,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肖容斜睨了静坐在一旁沉思的良玉的一眼,言简意赅:“偶然发现了一串脚印,顺藤摸瓜。”
杨宛若惊呼一声:“那应当是寻到了断崖边,你是怎么下去的?”
说起如何下去的,肖容突然觉得浑身酸疼起来,这种酸痛仅次于年少时初次骑马的酸楚。彼时下断崖委实费了他不少工夫,那崖壁陡峭,可谓是步步惊心,脚下一步步稍有不慎便会坠落跌伤甚至丧命。
但这话他自然是不会说出来的,是以只敷衍道:“顺着崖壁便下去了。”默了一瞬:“你们二人眼下伤的伤、病的病,眼下先去医馆,其余事情待你们将养好了再议。”
对于肖容的话,杨宛若自然是听进了耳中的,当下拉着肖容的手臂:“那我们现下便过去吧。”
肖容弯腰掸了掸衣摆上额灰,不动声色避开杨宛若伸过来的手,转而去拉秦良玉,冷声道:“你还在这坐着?手不疼了?”
良玉正在想那玉牌之事,被肖容这么一拉,吓了一跳,抬头正撞进肖容略带担忧的眼底,不禁一怔:“我自己已接上了,你还是先带她去瞧瞧吧,她身子骨本就弱,昨日又受了惊吓,理应找个大夫调理一下。”
肖容掀开她的衣袖瞧了一眼那尚在红肿着的手臂,眉头皱的更紧了,强硬道:“你也一同去,医馆就在隔壁,不远。”
大夫给良玉接骨时,杨宛若一直未曾闲着,坐在一旁同肖容没话找话:“千乘哥哥,过几日你同我一道回播州吧?父亲前几日还说起你了。”
肖容一双眼胶在因疼痛而咬紧牙关的良玉身上,无暇顾及她的话。倒是额角青筋直跳的秦良玉闻言倏然转过头:“你同她回去瞧一瞧也好!”
那个玉牌的事一直让她耿耿于怀,前些日子在庆功宴上的事不期然又跃入脑海,两次事情直搅的她脑袋发懵。
此次杨宛若一事,矛头直指孙时泰,只是听闻孙时泰为杨应龙卖命十数年,一直以忠心耿耿著称,应当不会借此机会对杨宛若下手才对,如此一来,这事情似乎突然便扑朔迷离起来。
肖容沉默着瞧了她一眼:“你还没去过播州吧?不如一起去瞧瞧。”
杨宛若绞着衣裳下摆,其实自打昨日同良玉一同跌下断崖,她对良玉的想法便有了转变,之前只觉她粗鲁且无理,眼下接触过才知她是个重情义的女子,同她府上的那些女子无一丝相同之处,方才也想过开口邀请她一同前往,只是碍于千金小姐的面子,一直羞于开口。
良玉斜睨了杨宛若一眼:“我才不去,去了受气。”
杨宛若面上一红,娇喝道:“你放肆!本姑娘才不是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