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听到这三个字,良玉只当是自己饱受摧残导致心思脆弱,是以思念友人了,从而出现了幻听,但当那熟悉的双手出现在自己眼前时,良玉怔住了,那一瞬她竟有些胆怯,不敢抬头,生怕这当真是自己臆想所致。
“怎么了?”那声音复又问道。
良玉这才缓缓抬了头,见面前人锦衣加身,玉冠束发,一派意气风发之貌,只是唇角那抹淡笑依旧未变,此时望着良玉,眼中深情似海,和风之下,衣角飞扬,一如当年在街角的初见。
“你,你怎么?”良玉觉得鼻头发酸,话未说完,眼圈倒是红了大半,急忙低头避开贺修的注视。
她眼下的形容着实狼狈,头未梳脸未洗,身上的衣裳亦是几日未换,血渍尚留着,瞧起来十分的惨烈。
贺修将她身子扶正,顺手擦了擦她一侧脸颊的脏污,道:“累了吧?”
良玉再也忍不住,当下涕泗横流,眼泪珠子不要钱似的争先恐后滴落在前襟,她慌忙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贺修瞧不下去,直接伸手将人带入怀中,安抚般轻拍良玉的后背:“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见怀中人抽抽搭搭的哭着,心当下绞在一起:“你要不要与我一同进京?京中一切已打点妥当,举家过去便可。”
“贺大人,你方才道明来意时,可没说是要来撬人的。”肖容的声音带着些寒意,从南面遥遥传来,使相拥着的两人俱都怔愣。
良玉这才想起身处何地,抬头见田埂上本应在劳作的众人皆朝自己这边观望,面色赧然,忙从贺修怀中退出。
随着手上一空,贺修心中也空落了不少,他笑容只隐了一瞬,而后再度扬起,悠悠转身瞧着已行至跟前的肖容同文昭,颔首道:“她的去留,其实是掌握在她自己手中不是么?”
文昭见两人有剑拔弩张之势,压下心中不快,直接快步走向站在原地没动的良玉,状似关切:“伤处如何了?”说罢回头瞧了肖容一眼,轻声劝慰:“大少爷他的性子一直是如此,你指望他网开一面是不可能的,我前些日子请大夫配了金创膏,一会你擦一擦,不然姑娘家家的落下了伤疤,那可如何是好。”
听文昭提起伤处,良玉又觉那两团肉隐隐作痛,忙伸手轻轻碰了碰,而后道:“还好,是有些疼,好在结了痂。”
肖容同贺修短暂对视后,两人一同将视线转向蓬头垢面的良玉,瞧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肖容心中也是一紧,强迫自己不再瞧她,生硬道:“贺大人此番来石柱,想必府县中众官已知晓,驿站不比家中,不如大人随我回去,好生歇息歇息,养足精神才好应付旁事,大人意下如何?”
贺修微扬了眉:“还是马将军想的周到,有劳。”
两人说完便沉默了下来,一直暗中观察着这厢情况的文昭适时插话:“良玉虽是有过之身,但也是贺修贺大人的朋友,此番大人来了石柱,大少爷,您便让良玉同贺大人说说话吧。”
肖容闻言哼了一声,转身率先离开。
贺修眼下金榜题名,中了榜眼,又选了庶吉士,虽官职不高,但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是以听闻他来了石柱,不但县中大小官员皆携礼而来,连重庆府与四川的官员也闻讯向马府赶,马府许久未有如此门庭若市之象,令马斗斛受宠若惊。
众人争先巴结,杨应龙自然也不例外,眼下他的处境十分危险,他必须要将眼光放长远,重新物色一株小树,而后慢慢将他浇灌成参天大树,以供杨氏一族乘凉。
他备了份厚礼,也不顾外面传的沸沸扬扬的有关他与覃氏的流言蜚语,亲自登了马府的门。
此时的马府早已被先赶来的官员们围的水泄不通,有些位阶低的,只能站在门口观望,这时见杨应龙缓步从马车上步下,皆识相的让出了一条道路,纷纷跪倒在地行礼。
马府家丁见来人是杨应龙,小跑着过去将人迎进府内,马斗斛此下正与四川布政司同重庆府来的几位高品阶大员在后园看戏,听下人通报杨应龙来了,急忙与其余几位大人道明情况。杨应龙近日虽是惹了一堆的烂摊子,但毕竟树大根深,众人暂还不敢落井下石,也起身跟着马斗斛前去相迎。
杨应龙对此阵仗早已是司空见惯,出于情面,对众人颔首示意,又客套了几句话,而后直接问道:“怎么不见贺修?”
马斗斛瞧了他一眼:“贺修同肖容出去了,一会便回来,杨兄舟车劳顿,想必早已疲惫,快些坐下歇歇脚。”
杨应龙应了一声,随众人向院内走,堪堪入了院门,便见覃氏领着小儿子马千驷从主屋方向走来,两人四目相对,覃氏面色淡然福身行礼,倒是未出现什么异样场面,杨应龙亦是镇定自若,只是眼中带了少许灼热。
马斗斛不是傻子,双耳也不聋,对于有关自己妻子同结拜兄弟两人的传闻多多少少也听过几个版本,初次听说时,他自然是沉不住气,直接质问覃氏此事是真是假,对于他此问,覃氏是满面的委屈,哭哭啼啼说马斗斛没有良心,不信枕边人却听信一些没有影子的事,为此还闹过回娘家的戏码,吓的马斗斛再也不敢提这些事,毕竟这些年来,不管马府内务还是其余大大小小诸事,皆是靠覃氏在他身后出谋划策,单就攀上杨应龙这根高枝从而稳定住他在石柱的地位一事来瞧,他也并不想失去这位谋士,但他不提是一回事,此番这事摊在自己眼前又是一回事,他在其余几位同僚悄然打探的目光中强作镇定,暗地里观察着杨应龙同覃氏的互动,欲从中获取些倪端,可无奈两人的表现太过自然,他着实瞧不出什么。
覃氏正要出门,与几人行过礼后便带着小儿子马千驷走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除杨应龙外的其余人俱都硬挤出一丝笑,连声夸赞马夫人生有倾国倾城之貌,又道嫡长子马肖容乃是英雄出少年,英勇无双,唯有这贺修方可与之一比。众人说这后半句话倒是发自肺腑,因平龙阳洞叛乱,肖容早已被世人传的神乎其神,听闻一代战神戚继光戚少保生前亦有将其纳入麾下之意。
不待马斗斛出声回应,杨应龙先道:“肖容自然是不用说了,论文韬武略,你我皆在他之下,现如今世上又出了个贺修,这两人又是熟人,假以时日,待这两人羽翼渐丰,势必会辅佐圣上坐稳这天下。”
肖容几人进门时,正听到杨应龙这总结性的话语,当下相互扫了对方一眼,站在两人身后的良玉见到杨应龙则是一愣,趁众人还未发现自己,转头便想跑,只是因有伤在身,跑着倒比走路还要慢些。
“你做什么?不要命了?”肖容急忙伸手拉住她,生怕她动作过大再将伤处撕开,他此生极少做出令自己后悔之事,那日下令惩戒良玉,算是头一桩。
良玉不防,痛呼了一声,叫罢急忙捂住嘴,低声同肖容道:“你拉我做什么!没瞧见杨大人马大人于大人牛大人都在那么?我一过去该露馅了,你快些放开我。”
贺修瞧着两人交握的手,不自然将视线移开,淡淡道:“良玉说的是,还是莫要惹出不该惹的事,不如你先回去田中等我,我会便去找你。”
肖容并无异议,继而松开手:“方才给你的那瓶药放好了,若再掉了你便老老实实疼着。”
良玉撇了撇嘴,临走前附在贺修耳边道:“英雄当真是越发的啰嗦了,你日后可莫要如此讨人嫌。”
声调不高,却足以教肖容听见,但见肖容面色一沉,斜睨着她:“还不走!”
从马府出来,良玉缓步徐行,也不知是不是贺修来了石柱的缘故,她瞧着这街道上的景象都比往日亲切了许多。
石柱街上的铺子要比忠州的多些,鳞次栉比,多是以条幅一头钉在小楼二层,尾部垂在大门旁,以绳固定,上书“西北两口皮货发客”等字样。良玉今日心情好,再加之不想这么早回去插秧,脚步一转便要朝铺子门内走,迈步间却瞧见文昭同覃氏与马千驷从门内出来,文昭眉眼间皆是小心翼翼,回话时亦是十分谨慎。良玉不便打招呼,急忙背过身去,凑巧身边路过个卖折扇的,她急忙伸手取下一把扇子遮在面前,听覃氏平静无波道:“那日你在我面前道破肖容同那秦亮的关系,是真的不当心么?你也算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心中揣着什么想法我自是知道一二,下人便要有下人的样子,这话勿要让我再说第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