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同时弯下腰去,不想头碰在了一起。两人都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对方。
孔秀的眼睛,乌黑明亮,就像是把整个夜空嵌进了宝石里。脸上满是细细的汗珠,又像是一粒粒珍珠散在玉盘上。或许是离得太近,端木铭心忽然觉得孔秀说不出的好看,不禁傻笑起来。
孔秀也笑了出来,嗔道:“你笑什么?”
端木铭心回过神来,心中尴尬,喃喃说道:“你真厉害,怎么什么都会。”
孔秀慢慢低下头去,抢过端木铭心手里的茎叶,丢到水中,抱怨说道:“只摘嫩芽的。你这么连根都扯掉,明年还摘不摘了?”
“当然摘了”,端木铭心点了点头,接话说道:“往后,我们年年都来摘。”
孔秀“噗哧”笑了出来,轻声说道:“我原本就常来。你要是肯听话,往后也带你来。”
端木铭心愣了一下,忽然问道:“你怎么会常来摘莼菜?”
孔秀叹了口气,想了一会,慢慢说道:“以前,我跟师父一起来的。师父欠沈二爷的人情,每年都会来苏州一趟。在湖里采些莼菜,给他做顿饭答谢。”
端木铭心愈发好奇,问道:“你师父,怎么会欠他的人情?”
孔秀笑了笑,答道:“我师父,可是九羽孔雀。做了那么多案子,若不是沈家当铺帮着处置财物,还能上哪里换来银子?”
端木铭心点了点头,轻叹一声,说道:“往后,你别学你师父了。”
孔秀白了他一眼,喝道:“哼,我学我师父怎么了?”
端木铭心“嘿嘿”笑了笑,也不敢说话了。
两个人沉默一会。孔秀先笑了出来,轻轻推了推端木铭心,说道:“好了,你上船去钓几条鱼。晚上,我给你做莼菜鱼丸汤。”
端木铭心点了点头,转身上了小船。果然看见船舱底放了一根鱼竿,又扫了一眼船头的酒坛,犹豫一阵,还是拿起鱼竿来钓鱼。
端木铭心坐在船边,不经意低头扫了一眼。湖面映出自己影像,却是蓬头垢面发须如草,登时吃了一惊。不禁心中感慨,这些日子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依依知道了恐怕也会伤心,往后不能再这么下去。
两人忙乎了一下午,收获颇丰。孔秀划了船回到湖边小院,远方已是红日西沉。端木铭心帮着收拾好鱼。孔秀做了一大碗莼菜汤,又温了一壶酒。两人边喝边聊,相谈甚欢。
接下来几日,孔秀都带着端木铭心到湖中游玩。捉些活鱼虾蟹,做成各色美食下酒。端木铭心心情渐好,还抽空洗了个澡,刮去胡须,脸上又有了干净的笑容。
这一日,孔秀上午便出了门,直到傍晚才回到小院。又匆匆进了卧室,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来,却像是湖边大户人家的公子哥。
端木铭心颇觉奇怪,刚要问话,孔秀神秘一笑,低声问道:“想不想出去见识一下?”
端木铭心心中好奇,问道:“见识什么?”
孔秀目光闪了闪,答道:“去了就知道了。”说完径自转身,走了出去。
端木铭心暗想,莫非又要去做案子?不由得担心起来,当即跟了上去。
两人出了果林,沿着湖边一路往北走。直到天都黑了下来,才赶到临湖的一处浅湾。里面密密麻麻一大片乌篷船,有些船上已点上了火把。岸边围了一圈栅栏,只在湾口开了两扇寨门。
端木铭心皱了皱眉头,陡然想起富春江上见过的贱民。
孔秀停了下来,转身嘱咐道:“一会你别说话,只看我行事。”
端木铭心隐隐有些兴奋,也不敢多问,只点了点头。
两人继续往前走。
寨门外,早有一个公差模样的大汉候着。孔秀走上前去,先递过去一锭银子,又送上两张文书。
大汉掂了掂银子,“嘿嘿”笑了出来,把银子塞入怀中,只说道:“在这等着。”说完推开寨门,径自走了进去。
端木铭心上前一步,站在孔秀身后,往里面打量几眼。船上人影闪动,都是衣衫褴褛的男女,却丝毫听不见声音,仿佛都是些孤魂野鬼一般。
端木铭心愈发奇怪,扫了孔秀一眼,见她神情凝重,也不敢随便说话。
约莫等了一刻钟。那大汉推开门,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七八岁的孩子。一男一女,怯生生地打量孔秀和端木铭心,眼睛却清澈得很。
大汉转头冲两个孩子嘟囔一句,“快走罢,出去好好做人。”
两个孩子当即低着头,走到孔秀跟前。
孔秀冲大汉拱了拱手,说道:“辛苦差头了。”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打开却是两个馒头,分给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接过馒头,当即大口吃了起来。
栅栏里,忽然人影涌了过来。有人惊呼道,“菩萨来了,菩萨来了。”接着都跪了下来,磕头不已。
大汉吃了一惊,连忙转身骂道:“你娘的,要找死么?都给老子滚回船上去。”
栅栏里登时又没了声息。几个人影闪了闪,很快消失不见了。
大汉回头冲孔秀使了眼色,低声说道:“快走,别惹出乱子。”
孔秀当即拉着两个孩子,转身快步离开。端木铭心紧跟在身后,心中颇多疑惑。
等走出一段路,孔秀拉着两个孩子,躲到一棵树下,低声说道:“慢点吃,别噎着。”
两个孩子点点头。伸手拔出塞进嘴里的馒头,一口一口咬了起来。
端木铭心跟了过来,扫了两个孩子一眼,忍不住问道:“刚才那是什么地方,他们两个又是谁?”
孔秀看着端木铭心,伸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低声答道:“刚才那地方,就是吴中城的贱民营。他们两个,是我赎出来的贱民。”
端木铭心点了点头,果然是贱民,原来还可以赎出来的,皱了皱眉头,又问道:“怎么不多赎出几个?”
孔秀冷笑一声,慢慢说道:“能都赎出来,那就不叫贱籍了。每年放出来一两个,也只是让他们心中有个盼头。苦日子,就容易熬了。”
端木铭心吃了一惊,叹道:“每年才一两个,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